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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我會考慮。」如茵微笑。 永昌還是那麼天真。 一直感動她的都是這份純真。 星期一就得動身回家,考得再好,父親也沒能力把她送出國,以後能否與永昌見面,實屬疑問,兩條平行線,難以交叉相愛。 如茵年輕的心充滿悲愴,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摸永昌筆挺的鼻子,以後,即使再戀愛,她也不會忘記永昌,他也許是她失命中唯一的假期, 如茵低下頭,輕輕落下淚來。 離家 陸世英及志英兩姐妹在十三號星期五那天簡直不願意起床。 昨天晚上已經商量到深夜,好不容易睡著,只希望一眠不起,能不睜眼就不睜眼。 可是終於被沙沙雨聲叫醒。 志英喃喃自語:「屋漏兼夜雨。」 世英說:「起來吧。」 志英搔搔頭皮,「來,先洗個頭,淋個浴,再出去想辦法。」 「所有的辦法昨天已經想盡了。」 「別氣餒,今日又是新的一日。」 「我已決定到麥當勞上班。」 「這也好。」志英頷首。 「至少可以支付電話費及房租。」 「是我們生不逢辰,兩姐妹移了民,才發覺這是北美洲經濟最衰退一年,無處覓食,又無資格領取失業金或救濟金,莫非要餓死在這裡。」 「你有膽子,回家要錢。」 志英冷笑一聲,「我有膽色,可是,電話同信,到得了父親那裡嗎?」 世英不語。 這根本是她倆移民主要的原因,三年前父親再婚,娶了繼母,生下一對孿生子之後,繼母掌了大權,父親除出管理一家廠之外,已不過問任何事宜。 志英與世英近不了父親身邊,又不想被繼母譏笑「她們姐妹那裡有空上門來」,故索性移民。 一個以秘書身份取得加拿大獨立移民評分表中十分,另一個在中文雜誌任編輯,也獲得十分。 初到貴境,胸懷大志。 ——「志英,我找到工作,供你讀大學,畢了業,你供我,六年很快過,值得投資。」 沒想到半年後床頭金盡,一籌莫展,住在租來的地庫裡,生活成了問題。 工作不是沒有。 可是,家務助理及保母又怎麼做呢。 「去找玉表姐吧,至少飽餐一頓。」 世英提醒她,「玉表姐住山上,沒車上不去。」 「叫她下來。」 「她添了孩子,怎麼走得開。」 「還有,總不能空手去看她,買些水果蛋糕。已是一筆錢。」 「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吧。」 志英點點頭。 「你上過外國人的當鋪沒有?」 「別神經,唯一的金飾是母親給我們的紀念品。」 世英說:「我想哭。」 「可是又想笑是不是。」 「是,以往在香港實在太豪氣了,整個月薪水買一隻手袋,現在我要是有這種錢,一定好好省存,以防將來。」 志英問:「在麥當勞碰到熟人該怎麼辦?」 「職業無分貴賤,咄,管誰怎麼說!」 志英低下頭。 「我們應當高興還有快餐店的工作等著我們。」 「那麼,」志英展眉而笑,「我還有你,你還有我。」 正在嘀咕,有人敲門。 兩姐妹立刻靜下來。 這一定是樓上的房東張太太來追討房租。 果然,張太太在門外說:「兩位陸小姐,我知道你們在家,快開門,別叫我站雨中,怪冷的。」 志英只得垂頭喪氣的去開了門。 誰知張太太捧著一大鍋熱粥,「新鮮的雞粥,吃了好有力氣去找工作。」 「張太太——」 張太太擺擺手,「不用多說,晚飯七時正開,遲者自誤。」 關上門走了。 世英說:「好心人到處有。」 志英抬起頭,「因看中我倆遲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當初搬進來的時候,糧草充足,兩姐妹已很幫張太太看孩子買雜物,不遺餘力,想必是彼時種下的善根。 兩姐妹出門去,在那一日,她們找到了體力勞動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繼母可高興了。」 「她才沒有空為這種小事高興。」 下午,把僅有零錢買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掛出聖誕裝飾,世英才驀然發覺,要過年了。 「今年農曆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親為什麼一個電話也不打來?」 「他何嘗不可以說我們如何一個電話也不打去。」 「我們哪有錢。」 「他哪有空。」 世英說:「你廿一,我廿二,應該可以照顧自己。」 志英答:「是,讓我們爭口氣。」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麼湊巧。 多倫多市幾十萬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龍後第三個,手抱著兩歲的女兒,那小孩有張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錯不了。 輪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條。 她沒說什麼,只是輕輕點頭。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頭上的油膩味。 志英說:「洗髮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頭?還挺香。」 「肥皂粉。」 「發了薪水,剪短頭髮,好省些錢。」 「現在就可以剪,你幫我剪,我幫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這不是真的,我們生活在廿世紀末繁華的資本主義社會,怎麼會窘成這樣,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別叫,忍耐一下。」 卡嚓一聲,世英的長辮報銷。 樂得輕鬆。 「捱一個月,發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種感覺,到了五十歲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為還有人請你。」 「打電話給爸求救。」 「誰打誰是小狗。」 隔一日,玉表姐的電話來了,也不說那日在快餐店碰到的事,只喚她們假期去吃飯,「我叫姐夫來接你們。」 表姐夫約了她們星期三下午。 他對妻子娘家親戚客氣得不得了,通常有豐厚妝奩的女子都可得到這種禮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廳裡,聽到表姐殷殷問好,志英忽然落下淚來。 表姐不過說了一句話:「每天做工,還怎麼唸書?」 接著取了一隻信封出來交到志英手。 世英說:「表姐,長貧難顧,總得自己想辦法。」 「你放心,頂多照顧你們三年,大學出來了,才講獨立不遲。」 志英不出聲。 「考了入學試沒有?學位頂緊俏,別托大,還有,姨父知道你們的事嗎?」 兩姐妹沉默。 表姐搖搖頭,同她們吃一頓豐富的下午茶,又讓姐夫送她們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庫,志英拆開信封一看,見到一張支票,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額上的五位數字。 志英還以為燈光昏暗,眼花。 世英說:「沒錯,我們遇到恩人了。」 「這張支票假使由父親寫出來,我們可能還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現在也不會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罷了,我們在老父前誇下何等樣海口,說什麼如不錦衣決不還鄉。」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對兒子才兩歲。」 「可憐母親沒享過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運各有不同,我們不該為這個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們不應妒忌他重新獲得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被遺棄了,充滿自憐,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沒想到移民手續那麼快批下來,不走也不行。」 「還有,節蓄一下子花光,流落異鄉。」 「睡罷,明日早班。」 「我們不是有錢了嗎?」 「小姐,這夠你一年還是半年花?不見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歎口氣。 真沒想到錢那麼重要,但凡說一個月用一千幾百就夠,對物質無所求的人,大抵都沒有接過帳單吧,背後有支持他的人,自然樂得講清高的風涼話。 她們姐妹倆險些兒連肥皂衛生紙都買不起了。 支票兌現後第一件事便是買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級市場,世英落下淚來。 「這是幹嗎,你還在觸景傷情?我們不在這裡買,隔壁那藥房足足便宜五角錢。」 世英用手抹去眼淚,「你說得是。」 志英講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懷,我們還年輕,掙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頂去了。」 「你真樂觀。」 「不樂觀,行嗎。」 雖然年輕力壯,一天工作下來,也還腰酸背痛,躺床上,覺得人生沒意義。 不過房租付清了,還有電話電費單,並且買了郵票寫信,存積許久的大件髒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鋪洗乾淨,她們暫時鬆口氣。 午夜夢迴,真正後悔傷了父親的心。 真笨,還當著繼母同他吵,更加給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順同她們開仗。 志英記得她大聲指控父親:「你根本忘記母親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臨終前怎樣請求你照顧我倆,如今你當我們是眼中釘。」 也許是事實,講出來卻未免太老土了。 父親再婚時她們已經十七八歲,已算是大人。 繼母不費一絲力氣便贏得此仗。 世英說:「不必內疚,無論你說了什麼,或是不說什麼,她總有辦法叫我們知難而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