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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氣氛很好,倒不是假裝的,而是我真正的沒有怪恨他們,相信念之也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吃完飯我與念之告辭出來。 兩個人先是沉默一會兒,然後期待中的問題都來了。 「你媽媽的男朋友很客氣。」 我閒閒道:「他們在一起很久了。」 「你母親是個美女。」 「是的,你不難發覺,我長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親?」 「我想應該是,我沒有見過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說:「噯,時間還早,要不要去看場電影?」 「怎麼?你不覺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問。 念之愕然:「他們僅不怪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爾,現代人才不計較那麼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計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親。 她很擔心,擔心得面色都變了,拉住我,歉意的說:「真是不好意思……」 「媽,你為何要不好意思?」我訝異的說:「倘若念之嫌我,那也只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干?」 媽媽意外,睜大焦急憂慮的眼睛。 「況且念之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我說。 老胡自口書房走出來,他原來還沒有走:「我也早說過,念之與你女兒都不是那樣的人。」 媽媽精神一鬆弛,用手帕摀住面孔嗚咽起來。 我說:「媽,你供到我大學畢業,我再不明理,也太不像話了。」 老胡說:「是不是?叫你放心。」 媽媽還抱怨他:「你怎麼會貿貿然開門進來?」 「我有好消息急著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媽媽白他一眼。 我拍著她肩膀:「媽,放心,我與念之都不是那麼幼稚的人,你的生活方式,不會影響我的前淦。」 老胡感動了:「真沒想到你那麼懂事。」 「對,你有什麼好消息要說給媽媽聽?」 「我想與你母親結婚。」 我與母親都沒聽懂。 母親的反應比我更奇異,她彷彿像完全不知老胡在說什麼。 我弄了半日,倒是有些頭緒:「結婚?你不是有太太的人?」我問得很唐突。 「我妻子去世已有一年。」老胡說。 「是嗎。」我非常訝異,因我從未聽說過。 母親漲紅面孔,一句話也不說,回房去了。 老胡問我:「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沒弄明白。 「自尊心,」我說:「原本是值得開心的事,也許因為等得太久,終於得到,所以有點傷感。」 老胡點點頭。 我透著奇怪的心理:怎麼我會坐下來跟他說這麼多的話?多年來我們都不曾交談。 「我對她不起,委屈了她。」 我默不佗聲,什麼叫委屈?根本沒有標準。對於沒有吃過苦的女人來說,叫她偶爾在早上八點起來,已是天大的委屈,我母親與我,都是懂事的女人。 「你真的打算與她正式結婚?」 我的鼻子酸了。 「是。」他說:「雖然遲了十年,但遲總好過永不。」 「你那邊──還有孩子?」 「他們都大了,我已有三個孫兒,他們也很明白事理,絕不干涉我的事。」 我很倀惘,大家都那麼明理,都那麼自重,所以都很冷淡,事不關己。 「你去求她呀!」我說。 「我沒想到她會難為情。」老胡笑說。 他與母親商量很久,母親總不肯答應。 出動到我。 我坐在母親身邊勸她。 「你不要理我的事。」她異常固執。 「媽媽,別這樣,我同你分析這件事,你可是不好意思?不必擺喜酒披白紗的,到美國或英國去註冊好了,就當旅行一次,就你們兩個人知道。」 媽媽呆半晌,「就兩個人知道,那結什麼婚?」她撲哧笑出來。 她心思也很矛盾,我很感喟。 等這麼些年,坐在黑暗中,再也意想不到會照得到陽光,這個意外之喜太意外了,她一時適應不過來,倒不是有意做作。 「你們呢,你們什麼時候結婚?」母親問。 「我們要待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才考慮這一點。」我說:「尚早著呢,起碼兩年後。」 「時間過得真快。」母親怔怔的說:「太快了。」 「媽媽,答應他吧。」 「這些日子來,他對你其實像親生孩子一樣……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我都明白,」我說:「有很多事不用說出來,他對你很負責,有許多正式的丈夫,還沒那麼準時拿家用回來。」 「你──原諒我?」 「媽媽,你沒有做錯事,我又何須原諒你?」 「唉,」母親說:「可是你的童年過得那麼不快活。」 「都過去了。」我說。 自此我心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 其實我是計較的,做人再瀟灑也還是群居動物,怎能漠視旁人的看法,每件事,傳統的標準都已將之分為黑白,我們要跳出這個框框,談何容易。 我很替母親高興。 自日那夜開始,我忘了鎖房門。 我覺得安全了。多年來的心理病終於痊癒,就不是沒有感慨的。 母親為婚事與胡氏談到很細的細節。 細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間怎麼佈置,什麼日子搬進來,請些什麼人吃飯,是否要在報上登一段啟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運用我的「才能」,替母親做好一張工作表,清楚地列開,什麼時候做什麼,開完「會」,「會議」表決後,跟著一件件去做,非常縝密。 老胡很欣賞,他一直表露得與我很親密,彷彿我是他的孩子,他並不介意我是母親帶過來的,這一點我也根佩服他,說時容易做時難,很多男人就是辦不到。 母親終於要結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陳腔濫調,這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苦盡甘來,雨過天晴。 同念之說起,他也很高興。 「下定決心娶一個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說。 「你下了決心沒有?」 「下了,娶你。」 我們吃吃笑。念之不大會調笑,我們止於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裡,正把店裡送來的一套瓷器拆開餚,有人按鈴。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 走廊光線相當幽黯,我沒看清楚地是誰。 「找誰?」 他說了母親的姓名,人沒錯。 「你是哪一位?」我問。大城市的俗例是這樣,不問清楚是不能夠開門的。 「你是……她女兒?」那中年人有點激動。 我奇怪,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 我開亮走廊的燈,即使是隔著鐵閘,我也嚇一大跳,退後一步。 在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長型臉,同我的面孔一模一樣。 這是誰? 我腦海中模糊的形象漸漸清晰,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開門。 「請進來。」 我斟茶給他。 幸虧母親不在,否則不知有什麼場面會得出現。 我靜靜的問:「你是父親吧?」 他點點頭。 「很高興看見你。」我說。 他終於出現了,廿一年後,他終於出現。 他說:「我看到報上的結婚啟事,忍不住上門來。她……你母親,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裡,她走到哪裡,她不肯原諒我,她……」 他住了嘴。沒有可能在一剎那說盡二十年的淒涼,不知是誰的錯,誰的對。 我凝視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四十餘歲,略顯滄桑,從穿著打扮來看,他的生活過得不錯,都市人是很現實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體,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並且半新舊,證明他不是買回來充場面。 我很放心,看來他對母親不會有妨礙。 「你……這麼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沒有父親也這麼過了,也長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親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況下,被害的終究是孩子。 但這一切也過去了。 我站在父親面前,心內一絲歸屬感也沒有,尤其是在今天,當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時候。 「你來,是為了看她?看我?」 「我不知道。」他頹然,「我只想來看看,本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但我只想來看看,你一打開門,我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 「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有打算。」他不是個壞人。 最淒涼的便是在事件中,的確有人受害,但卻沒人是壞人。 如果有個壞人,可以恨死他,罵死他,咒死他,但不,沒有壞人,只有弄人的命運,種種無法解釋的誤會,糾纏成為一片無奈。 不再有壞人了,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沒有好人,不再敬愛旁人,至少還可自愛,但是沒有值得恨的人,叫我如何自愛? 對著生父,我沒有與他哭泣擁抱,思想反而飛出去這麼遠,是否反常的舉止呢? 抑或我們現代人的心態,就止於此? 我坐下來,「她有事外出,非常忙碌,婚期在三天之後,她有很多事要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