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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這樣好了,我天天來看你,直到你痊癒。」 「不用,我自己會得看武俠小說消磨時間。」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 我不想多分辯,於是點點頭。 他又坐了好久,走了。 他想必是個忙人,牙醫都很忙。 他身上那套燈芯絨西裝看上去很好,他叫什麼?叫劉塚豪。 到第三天的時候,我悶得幾乎要爆炸了。 我大聲的唱了一支歌。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吃了一大盆冰淇淋。到花園去站了很久。 下午,劉又來了。 我們兩人大眼看小眼,對了好一會兒。 真佩服他的耐心,我雖然沒有把他扔出去,但是臉色也差不多,但是他可以一直坐下去。 我心想:他一定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但是他跑來醫院坐著。 我為什麼不趁機請求他? 我開口:「劉先生,我有一事求你,如果你替我辦妥,我會很感激你。」 「什麼事?」他非常高興,「什麼事?我盡力幫助你,你快說。」 我慢慢的說:「我想出院。」 「唉呀,你多——」 「我要出院。」我揮舞著右手。 「為什麼?」 「回家至少我可以聽唱片,看電視,是不是?我在醫院裡,天天躺著,很難受,覺得自己是廢物,影響我心情。」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救星,說得聲淚俱下。 「這……」 「我會照顧自己,我真的會,請你相信我,我睡在醫院裡,沒病也嘔出病來了,我受不了。」 「這……我與醫生去商量商量,同時通知你家人來接你出院。」他起身走了。 我滿懷希望的等著,到底牙醫也是醫生,他們同行商量起來又到底好一點。 過了一會他同我的主診醫生來了。 「想出院嗎?」醫生問。 「是的。」充滿盼望。 「你一條手臂上了石膏,肩膀又不能動,換衣裳都要護士幫忙,你回去,行嗎?」狡猾的笑。 我咬咬牙,「行。」 氣得我!他走了。我白了劉家豪一眼,這個人一點辦事的能力也沒有。 劉說:「如果你母親來了,她肯讓你出院,事情就不一樣,非得她簽字不可。」 「好,我求她。」求母親比求石頭還難,「你要幫我證明我可以出院。」 下午母親來了,我與劉家豪說得聲嘶力竭,她才答應。 然後我便搬回家。學校請了好幾天假,同學疑心,來看我,我把這次意外形容得活靈活現,她們幾乎羨慕起來,我很得意,把石膏手臂讓她們簽字留念,我口沫橫飛的說:「將來拆掉石膏,將是最佳紀念品。」 媽媽沒好氣,「你一輩子也長不大!」 我只好笑,回到家中才知道舒服,儘管一條手臂不能動,但是吃零食,看畫報,真是其樂融融。 只是苦了媽媽,上班下班忙,還要照顧我。 劉家豪第二天就找上門來,我只好與他攤牌。 我說:「你不必內疚,我肯定不會死,過幾星期就恢復了,你何必浪費寶貴的時間,天天跑來坐著呢,大家無聊。」 他忽然笑了。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 他問我:「你有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你知道,成年人。」 「難怪摔斷一兩根骨頭無所謂,還是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我說:「我是一個明是非的成年人。」 「怎麼不見令尊?」他改目問。 「我父親去世了。」我說:「你問這些來幹什麼?這些與牙科有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了,」他摸摸鼻子,「朋友總得互相瞭解是不是?」他忍住笑。 「哼,那你的父母呢?」我說:「說來聽聽。」 「在下父母雙全。」他笑道:「是獨生子,尚未娶妻。」 「啊?連女朋友也沒有嗎?」我頗同情他。 「女朋友摔掉了我。」他很感慨。 「她另有新歡,愛上別人了。」他說。 「你難道沒有爭取她?」我問。 他有點沒精打采,「我不喜歡與人爭。」 我聳聳肩,這時候,同學又來看我的石膏手臂,我歡迎她們,同學交換一個眼色,問道:「那是你的男朋友?」我說:「怎麼會?他那麼老!」我非常驚異。 同學們說:「不老,真是一表人材,別騙我們了!」大家都笑,「來,我們放下點心便走,別礙著別人。」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著劉家豪,或者他是一表人材的,但是男朋友?他是很善良的人,但是男朋友?不不,我的男朋友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再打量他,他整個人彷彿沒有缺點,有點四方。我們比較喜歡戴一隻耳環,頭髮披在肩膀上的流行曲歌手,年輕的醫生代表穩定,在我們的年紀,我們不需要這一樣。 我搖頭,十年之後或者有商量。 同學們要走——我送她們,但是劉家豪還沒有走的意思。 我問:「你不是留在我們家裡吃飯吧?」 「一點也不錯,你母親留我吃飯。」他笑,「你們家每天下午四時,有鐘點女工來做飯,是不是?」 「你不走了,是不是?」我看著他,也笑了起來,「你是一個好醫生,是不是?但是我要出去散步,你要不要跟來?這是邀請。」 他大喜過望,為我披上一件外套,我們走到附近公園去。有二十分鐘我們沒開口說話。 然後我說:「這裡是你撞倒我的地方,腳踏車在修理中,書本倒揀回來了。」 他笑笑,不響。 漸漸我的話多起來,「……爸爸去世之後,只有我與媽媽生活,開頭我在寄宿學校,後來回家住,中學畢業後媽媽想送我出去唸書,但是我怕她寂寞,她說不怕,其實我們兩個人都寂寞得要死,」我笑,「有一陣子她加班,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胖得像隻豬。」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很耐心的聽著。 隔了一會兒他說:「你與你母親都很勇敢。」 我笑說:「是的,我們看到蟑螂與老鼠都不會尖叫——沒有人聽。」 「我比你大多了——」 「大多少?」我懷疑的問。 「我廿七歲。」他說:「怎麼?不夠資格做你的男朋友?」他看著我,彷彿有點認真的樣子。 「如果我們在別的場合裡遇見,譬如在一個舞會……」我聳聳肩,「或者能有機會。」 他不說話。 我說:「就是這條路了,當天我的腳踏車踏到此地,不知道有汽車會駛出來——」 「快!快避!」他一把推開我。 我向前衝了兩步,轉頭,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跑車尖聲煞車,他摔在地上。 司機大聲罵大聲叫,並沒有停下來,他看見劉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還追問一句:「你嫌命長呀?」便揚揚灑灑的把車開走了。 我歉意的說:「對不起,但是你知道了吧!事情是很容易發生的。」 他不答,我發覺他滿頭大汗。 「你怎麼了?」我驚問,「你不舒服?」 「我想我折斷了一根骨頭,」他呻吟一聲,「快把我送進醫院,我疼死了。」 我連忙截了一部街車,送他進醫院,我一直用我的好手扶著他,又連忙打電話叫媽媽來,手忙腳亂的向媽媽解釋,媽媽暴跳如雷的向我發脾氣。 我尖叫起來,「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現在輪到你照顧他,我不顧這事。」媽媽說。 我們連晚飯都沒有吃。 我帶著玫瑰花去看他,護士說他要休息。 我說:「請你轉送這花給他,明天我帶水果來,請他不要生氣。」 護士笑著接過花,「我會告訴劉醫生的。」 「謝謝。」我頹喪的走開。 劉真是倒霉,碰見了我這個冒失鬼。 我才走到門口,那護士又追上來,「小姐,劉醫生決定見你了!」她笑得很奇怪。 我大喜過望,連忙跟她走進病房,劉家豪手中拿著一本武俠小說,沒好氣的看著我,他的手掛在脖子下。 我賠笑臉:「你還……好吧?」 「很好,要住十五天。」他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我訕訕的問。 「嗯。」他不大想回答。 「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他說。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只好住口,我想哭,但又哭不出來。 我應當走了,但是歉意使我留下來。 這便是他當初來探我的感覺吧。真是啼笑皆非,六月債,還得快。 我又坐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沒有進步,我只好走。 在放學後我又買水果去看劉家豪。 他似乎友善了一點,他問:「你的手如何了?」 「習慣了,等石膏真的除掉,我反而會覺得奇怪。」我擠出一個笑容。 「現在我們扯平了。」他說。 獨臂刀大戰獨臂刀。 「是我不好。」我終於承認,低下頭。 「算了。」他擺擺手,大方的饒恕了我。 我鬆一口氣。當然,他轉敗為勝了。 一個月後,當我們兩個人的手臂都可以自由活動,我們去跳舞慶祝,開了一瓶香檳,媽媽也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