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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她看著我:「你是一個有階級觀念,有種族歧見的小資產階級份子!」 「我的媽!」我掩住了眼睛。 「我自己看書,我只是不喜歡他們看住我叫我做什麼什麼,我為什麼要聽他們的?」她說。 我笑著坐起來:「理論上你說得不錯,可是你瞭解要看的書本嗎?不明白的時候,有人解釋嗎?你選的書本準確嗎?別忘了,在學校,叫你做這些做那些的人,都是專家,他們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她看我一眼,閃過一絲驚異,不出聲。 過了很久,她說:「我想你是十分熱衷唸書的。」 我笑,「我恨讀書,我巴不得去放牛。你知道放牛?我恨劍橋大學,它毀了我的一生。」 「那麼為什麼你還乖乖的念到博士?」她問。 「我不知道,我是個膽小鬼。」我說:「三千年來他們說:人是要讀書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知道,我很迷信,所以讀到如今。」 「你可有後悔?」 「後悔?功課太多,沒有時間後悔。」 「你可快樂?」她問:「你這膽小鬼!」 「你可快樂?」我反問:「你這叛徒!」 「不。」她說:「我非常的不快樂,你呢?」 「我也不快樂。」 「為什麼?」她嚇壞了,「我以為你會快樂的,你看姊姊,她看上去像是已經得到了世界之鎖。」 「她無知。」我簡單的說。 她不說什麼。 「你呢?你不愛考試,就不考,這麼隨心所欲,為什麼又不快樂?」我問她。 「他們看不起我。」她說。 我點點頭。 伶俐回來了,她說:「你們兩個說些什麼?兩個人程度差這麼遠,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抬頭看她。我發覺這女人是這麼的刻薄。她損害妹妹像英國人喝杯茶一樣,這樣的女人。這些年來,我竟沒有看清楚她。只不過因為她拿了一張文憑,所有的人都得活在她影子底下,尤其是她妹妹。 我看玲瓏一下。 她薄薄的嘴唇牽動一下,彷彿是說:你明白了? 「我們談得很高興。」我淡然說:「我正想問令妹今夜可有空,我要請令妹走一走,或者吃飯,或者看戲。」 伶俐吃驚了,她看著我,又看看她妹妹。 「我很想去。」玲瓏馬上說:「我決定去,姊姊,今天我不跟你們了。」她站到我這邊來。 我向伶俐彎彎身:「請代向伯父伯母致意,我們八年同學,相信你明白我的人格,你可以放心,我在今夜十二點之前,將令妹送回。」 伶俐幾乎呆了。她一向看不起她妹妹,她沒想到我會叫她妹妹出去,但是我這麼做了,我不知為什麼,我並不同情可憐玲瓏,人各有志,也許我才是可憐蟲。但是她吸引我,她是一個標緻的女孩子,即使不識字,她還是一個標緻的女孩子。 我把她拉走了。 「我們做什麼?」她非常興奮。 我白她一眼,「不做壞事。」我說:「先把禮服脫了還人,然後告訴我你幾歲,然後我告訴你我們可以做什麼——不准撒謊。」 她遲疑著,「一定要說?」 「當然。」 「你先說。」她不肯吃虧,也許就是因為在她姐姐手下吃虧太久了。 「廿六。」 「我十九。」 「十九?」我嚇壞了。這麼小。 「我看上去像九十歲?」她搶白我。 我脫了禮服摺好,送回去,然後我跟她走到車子前。我那輛歪七纏八的小車子,我讓她坐好了,關上門,再走到駕駛位前去。 我說:「我肚子餓了,你呢。」 「我可以吃一匹馬。」她說。 「我沒那個錢,吃兩隻熱狗好了,准你喝一罐可樂,晚上跟你去吃中國飯。」 「我們去跳舞嗎?」她問。 「你喜歡跳?」我問。 「我希望你會跟我跳舞。」她說。她是這麼的坦白。 「你沒有跳舞衣服。」我說。 「我可以買一件。」 她是這麼一個女孩子,也許很久她沒有真正的自由過了,所以她誤解自由。我必須要答應她。我說:「好的,我們吃完熱狗去買裙子。」 「你真好。」她說。 「如果我教你書,叫你讀這個讀那個,你會不會有反感?」我問她。 「太遲了。我已經十九歲了,我沒有讀好高中,現在任何學校都不會收我了。」 「誰告訴你的?」 「姊姊。」 「她是混球, 她不對, 不要聽她的,聽你爸爸的話,找個學校讀。」我說:「她妒忌你,她妒忌是因為她自己也糊塗了,她在劍橋耽太久了,糊塗得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她決定她自己是好的,所以你是壞的。讀書……你總要讀一點的。」 她微笑,「你不喜歡伶俐。」 「是的,現在不喜歡,」我想起小比的話,「女人讀太多書是不好的。可是不讀也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吃了熱狗再說吧,在這裡停車,那邊有間小鋪子,見到沒有?奔過去,買四個熱狗,兩罐可樂,這裡是錢。」我說:「我在車裡等你。」 「我有錢——」 「快去快去!」我把錢塞在她手中,吆喝著,「小孩子要聽話!」 她笑,拿著錢衝出去,她像一隻小鹿一般,快捷得不像話,我喜歡她的長腿窄肩膀,我真的喜歡。如果她是她姊姊,我早就約了她出去了,八年半也不會就此虛渡。 問題是她姊姊不像她。她們兩姊妹完全是兩碼事。 我只等了兩分鐘,她便回來了,抱著一大堆食物。 我說:「現在別吃,我們趕回康河去坐著吃。」 我飛車回去。停好了車,我們找了一張長椅,坐了下來,把東西抖出來吃。她默默的吃著,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楊柳就在她頭頂。她把麵包皮剝下來分給鵝與鴨子。她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今日是我畢業日。 她說:「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美麗了幾百年,美麗得有點疲倦。」我說。 「我很明白你的看思,但是姊姊,她是不管的,她只要劍橋是劍橋,因為劍橋是劍橋。她使我作嘔,每年夏天她回家總是使我作嘔。」 「她沒有那麼壞。」我溫和的說:「你們作對太久了,不應如此。」 「如果我開始讀高中,她一樣會笑我的。」 「你為什麼要理她呢?」我懶懶的喝我的可樂。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這倒是對的。」 「我們在這邊走走吧。」我說。 她蹲在河邊用水洗了手。我把手絹給她。 「你肯做我的男朋友嗎?」她天真的問。 我看著她。笑了。我不知道。騙任何人都可以,騙她就顯得殘忍。而且誰說沒有可能呢?我不知道。我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或者是可以的。 「你吃飽了?」我問。 她點點頭。這個問題兒童,到了我手裡,倒是很聽話。 我與她到我宿舍去休息一下。我的宿舍牆壁是空空的。我還沒有收拾行李,一切都很整齊,我要暑假之後才回去,不用這麼快。我需要一段靜默的時間,想想過去未來,然後打造一套盔甲,衝出世界去。 她在房間裡找到一盆小小的鐵樹。她問我在什麼地方買的,我說不是買的,在垃圾箱揀的,因為有人以為它死了,扔了它,結果我揀回來,它又活了。 然後便是幾本書,如此而已。 書桌上有紙鎮,有筆,有裁紙刀,很整齊。直到有女孩子來我房間,我才發覺我有多麼整齊。有點難為情的一塵不染。初初幾年,他們老是笑我,甚至笑我是同性戀。他們找不到我的女朋友,從來沒有看見我與女人出去,也沒有看見女人進來。他們就笑我。 如今她來了。一個小女孩子。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 我微笑,這房間比起她的房間,差太遠了。 她到處摸著,看著,極感興趣。然後她說她的一家明天去倫敦,然後再到巴黎,趁這個機會旅行一下。我們談了一會兒。 我去沖了兩杯牛奶茶,在房間裡慢慢喝了起來,還有餅乾。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就了兩個小時了。我們喝著下午茶。這些都完了,在劍橋這種時間是不長的。 她要求看我的真文憑。我拿了出來給她,其實她姊姊也有,那一張運氣比較好,大概是會被鑲起來的,我這一張可能永遠捲著。 我說:「耶穌是個木匠,你知道嗎?我有時想做木匠。」 她點點頭。 她轉過身子,「我想我還是要去學校的。」 「是的。可是別有虛榮感。」我說:「一個人總要事事適可而止。」 「中庸之道。」她說。 「我們出去買衣服?」我問。 「好的,讓我再坐一下。我喜歡這房間。很靜,很清清白白,像一個讀書的地方。」 我開車送她到女服裝店去,在這裡的女服店不多,但是也有幾間,她挑衣服很高明,一條厚厚的呢裙子,鑲著漂亮的邊,一件小背心。然後裡面是針織線衫。一直問我:「行嗎?行嗎?」她是這麼高興。我在一角為她付了錢,她又買了一條項鏈,我也為她付了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