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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莉芝退後一步,才不,她怕這家人。

  她乾笑說:「靳先生,你錯了,我同令尊沒有關係。」

  「是嗎,你的母親,不是林中英女士嗎?」

  「但是她不認識靳先生。」

  「你錯了。」

  莉芝瞪著小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豪門思怨一劇客串的起重要的一角來。

  「我見過林中英女士,她與家母,亦開過談判,弄得不歡而散。」

  「靳先生,這與家母名譽有關,你說話小心點。」

  「我講的都是事實,這是七○年的事,那時你大概只有兩三歲。」

  「慢著,七○年,你記清楚?」

  「太肯定了。」

  「七○年我們母女倆並非住在本市。」

  「方小姐,別開玩笑了。」

  「真的,我有護照可以證明,那一年,母親帶著我住在新加坡表舅家裡。」

  小靳見莉芝說得認真,不禁嚴肅起來,「那麼你是誰?」

  莉芝即好氣又好笑,「我相信我是方莉芝。」

  「你母親是靳氏船務員貨貸部職員。」

  「才怪,家母一直是鋼琴教師。」

  小靳納罕起來,「這裡邊有誤會。」

  莉芝接上去,「對,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那我父親為什麼要把那塊地贈予你?」

  「我不知道,我已經說過一千次我不知道。」

  小靳發呆。

  莉芝擺擺手,「看,十分鐘時間到了,我想休息。」

  靳某只得滿肚疑惑地離去。

  莉芝累得倒在床上。

  她想明天去上班。

  在公司裡,因地位不高,她與同事爭無可爭,不如和睦相處,大家似弟兄姐妹一樣,莉芝嚮往回到她熟悉的環境裡去。

  莉芝啞然失笑,小船不可重載。

  接近天亮才睡,當然只能多請一天病假。

  小陳提醒她:「銷假時記得帶一張醫生證明書。」

  他周到得像一位家長。

  甫放下電話,劉律師找她。

  聲音充滿歉意,「方小姐,我們派車來接你,有一件事要向你澄清。」

  莉芝不假思索地說:「我知道,你們搞錯人了。」

  劉律師訝異,「你已經曉得?」

  「見面再說。」

  莉芝連忙沐浴更衣,下樓坐上劉律師派來的車子,直赴銀行區。

  劉律師在接待處等她。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的大偵探擺了烏龍。」

  他們進入會議室,已經有一位中年男士在等。

  「這位是郭偵探,小郭,你向方小姐解釋吧。」

  莉芝看牢他,這位偵探彷彿非常慚愧。

  他開口:「方小姐,令堂叫林中英,我們要找的人,卻叫凌宗音,看到出生紙才知道弄錯。」

  莉芝問:「那位承繼人的姓名與出生年月日與我相同?」

  「完全相同。」

  「這麼巧?」

  「可不就是,她已經由她母親帶著現身了。」

  莉芝鬆一口氣,「那塊地,歸她所得?」

  「不,有變化。」

  莉芝揚起一條眉毛,「還有曲折?」

  劉律師答:「我們已經接獲通知,靳氏生前欠稅欠債,該項產業可能要變賣償還。」

  啊,沒有遺產,根本什麼都沒有,靳家子女白爭了。

  小郭說:「方小姐,請你多多包涵,你的損失,我們盡可能補償。」

  莉芝忽然微笑,「沒有,我沒有損失。」簡直還有得益呢。

  劉律師吁出一口氣,「小郭,勞駕你送方小姐出去。」

  小郭陪莉芝走到電梯大堂。

  他說:「方小姐,如果我沒有看錯,你好像慶幸你得不到遺產。」

  「是嗎?」莉芝笑了。

  「從這件事故中,你學到一些教訓吧?」

  莉芝點點頭,這位小郭偵探,是個聰明人。

  「去哪裡?」

  「返公司上班,得不到巨型遺產,只得打回原形。」莉芝裝個鬼臉。

  小郭說:「相信我,方小姐,一切都有代價。」

  莉芝側著頭,幸虧不是她,還是不幸不是她?每個人看法不一樣。

  至少她現在知道要的是什麼,從今以後,她會依著清楚的方向走。

  小陳會繼續做她的好朋友,而小鄧,大可去追另外一位方小姐。

  這場奇遇鬧劇,才演了七十二小時,不然,她恐怕不甘心自主角位置掉下台來做觀眾。

  五年前

  是一個尋常的晚宴。

  有人生日,伏雨有幸客串陪客,羅漢請觀音,耽在家裡也是白耽,不如出來走走。

  吃到一半就開始悶,不得不借助酒精力量,鬆弛神經,增加樂趣。

  伏雨喝的是啤酒,近年因節食的緣故,體力只夠應付正常活動,不勝酒力。

  她帶著好耐心的微笑,聽其他客人發表高見。

  一邊想,他們怎麼會有用不光的精力,說不完的話,散不盡的歡樂。

  伏雨輕輕吁出一口氣,在這般熱鬧場合,當然沒人聽見歎息聲。

  對面坐的是小郭與他太太,整個江湖都煩囂地傳著他倆即將分手,但此刻兩人卻恩愛如常,合拍如昔,像是專門為闢謠而來,人生如戲。

  只聽得郭太太笑道:「……我那個朋友姜玲,鬧的趣事真多,也難怪,自小在美國長大,一直不肯回來,上大人孔乙己都不懂……」

  伏雨抬起眼,「姜玲此刻在香港?」她認得這位女士。

  郭太太答:「回來做事兼定居。」

  伏雨很少尋根究底,但這次卻追問:「謝文也一起回來了嗎?」

  郭太太答:「謝文同姜玲離了婚。」

  「什麼?」

  「噓,」郭太太說,「別緊張,別警惕,很普通的事,離婚是很平常的事。」

  郭太太說得對,但姜玲同謝文完全不像是會離婚的一對壁人,由此可知,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了。

  伏雨陷入沉思中。

  一邊小郭說;「他們分開已有一段日子,你不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伏雨說,「這麼說來,謝文此刻是自由身?」

  小郭笑,「是。」

  「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紐約,喂,你打算怎麼樣?」

  伏雨知道不說笑話是不行的了,於是回答:「我打算買雙球鞋穿上去追謝文。」

  飯局終於散了。

  伏雨開著小車子回家。

  下了一場雨,車窗上全是雨水,對面車頭燈射過來,雨水反映亮光,看上去活似密麻的星。

  謝文這個人給伏雨的印象再深刻沒有。

  她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已婚。

  伏雨那時剛畢業回來,還未找到理想工作,為生計也得緊守崗位,在許許多多留學生中,她一點不算出色,沒有背景,先吃了虧,再說,樣子也並非突出,惟一勝人一籌之處,便是肯苦幹。

  誰也不看好林伏雨這黃毛丫頭,誰也不料到有一日她會冒出來。

  但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林伏雨此刻在廣告界很有一點名氣,勢利的社會多多少少給她三分面子,並且爭著說,一早就看出她並非吳下阿蒙。

  她認識謝文,是在微時。

  公司派她出去接洽一宗生意,她是新人,戰戰兢兢,走步路都會打跌,紅著臉,跳著心,饒是這樣,還事倍功半。

  沒上去之前,她已經向人打聽,謝文是個什麼腳色。

  他們告訴她:「美國留學生,通用公司老闆的女婿,回來幫岳父推廣業務。」

  這麼說,是個有資格掌決決策的人物,事情好辦得多。

  最怕一種對手,姿勢像老闆,事實是夥計,擺完架子,還得去請示上司,真正討厭。

  謝文英俊、爽朗、才氣縱橫,幾次交手,伏雨便有出門遇貴人的感覺,他真誠真意想幫伏雨完成這個宣傳計劃,即使小節上有異議,推翻伏雨的意思,他也會有更好的建議。

  做了兩年事的伏雨不相信世上有這樣好的好人。

  可惜結了婚,不然一定追他。

  但,也幸虧他結了婚,否則,不追可惜,追,又沒有能力。

  那一年,是伏雨士氣最低落的一年。

  與同班同學走了近兩年,她想安頓下來,略提了一下,那位男生忽然十分鄙夷地看著她說:「我知道,你想我同你結婚罷了。」

  伏雨即時與他分手,卻已經喪盡自尊。

  今非昔比,那位驕傲的男生此刻時常過來與伏雨的手下開會,伏雨遇見他,總是客氣頷首,行家嘛,留三分面子大家好過。

  不知道他怎麼想,有沒有覺得當年過分,失去良伴。

  人各有志。

  受過這次挫折,伏雨在感情道路上變得十分羞澀。

  越是喜歡及尊重一個人,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合作了四個星期,大家已經很熟,小息時間,偶而也會講一兩句私事。

  伏雨記得謝文說:「有空出來喝茶。」

  多麼普通的一句話,伏雨已經覺得心跳加劇。

  「好的,」她答,「我跟你聯絡。」

  「但是太太自紐約催我回去呢。」

  「她為什麼不來?」

  「她不喜歡香港。」

  喝茶一事,不了了之,謝文沒隔多久,也就回紐約去。

  這一件差使的成功決定伏雨的地位,老闆對她另眼相看,以後,一切事情開始順利,枯燥乏味的工作變得多姿多彩。

  伏雨仍然不改勤奮本色,越做越出色,五年之後,終於成為一個突出的廣告從業員。

  她一直認為謝文是她的恩人。

  之後伏雨並沒有再見過謝文,但認識了謝太太姜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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