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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爸說:「就讓她多瘋瘋吧。」爸也笑了。

  爸拿起外套說:「我去老李那裡下棋子。」

  李先生就住在我們家樓上,是位老先生。

  媽說:「好好,去吧。」她自己也回房去了。

  這時候門鈴響了,婉兒緊張的看我一眼。

  「是他?」

  「開了門不是曉得了。」我告訴她。

  「對。」

  她跳出去開門,我聽見她打招呼的聲音。

  的確是那個叫沈仲明的男孩子,不會錯。

  他們在客廳坐下,我在房間裡一個人坐。我又聽見媽在與他打招呼,但是我還是沒出去。

  我是不會出去的了,昨天──唉,我真不該。

  我第一次見,便知道他與婉兒是一對了。

  但是昨天我居然又跟他出去,我算什麼?

  昨天的事不用提了,今天以後,我不可再犯錯誤。

  於是他們與他們說,我管我在房間裡坐。

  我很想出去看看他,看他手上是否戴著那忖手套。

  我又想去瞧瞧他今天穿什麼衣服。

  他的衣服老是淺藍色的,我見過兩次,兩次都是淺藍。

  不過我得忍住。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見過一個人,我真的想見他。

  看看不是罪名,不過我還忍著忍著。

  妹妹探頭出來,「姊,幹嗎不出來啊?」

  我說:「我在看看漏了什麼,沒有空。」

  「出來嘛。」

  「你陪客人好了。」我頭也不抬的說。

  「客人間起你。」妹妹還賴在門口不走。

  「告訴他我沒空,」我說,「真的沒空。」

  「你怪得很,尤其是最近這幾天。」妹妹說。

  我放下了手中的紙張。七天,還有一星期。

  妹妹出去,沒再回來,我靜靜到房外張望。

  但是在我房門,看不見沙發,他卻坐在沙發上。

  我又坐下來。

  沒多久,妹妹進來了。

  「客人走啦!你不出來送客?」她嚷著。

  我想送客是禮貌,於是我站了起來。

  我出去,穿著我的牛仔褲,汗衫,像隻鬼。

  「走啦?不多坐一會兒?」我的口氣,虛偽得像那些少奶奶。

  他轉身,濃眉與閃亮的眼睛使我猛地一怔。

  「是的。」

  「請婉兒出去?」我問他。

  「明天,你與婉兒。」他指著,手上戴著手套。

  「我與她?為什麼不只是她呢?」我奇怪的說。

  他笑笑。

  「姊,去吧,好不好?大家出去玩玩,你都快要走了,有什麼不好呢?」她央求我。

  我呆呆的。

  「我去拿件衣裳,仲明說與我兜十五分鐘的風。」

  她跳著進房去了。

  他降低了聲音,「我是來看你的。」他說。

  「唔?」

  「來看你,我。」

  「不是來看婉兒?她等著你來,她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他問,聲音更是低了。

  「當然不是不喜歡。」我的眼光避開了他的。

  「為什麼不出來見我?」他間得非常緊。

  「沒空,我就要走的,得理東西。」我說。

  「這是對客人的方法嗎?你今天很好看。」

  「好看的是婉兒。」

  「是你。」

  我呆住了。

  「你不可以這樣說。」我說,「你任性得像個小孩子。」

  他笑,「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感情?」

  「我當然相信,我相信慢慢培養出來的感情。」我說:「正常長久的感情。」

  「那種感情是有條件的,不算數,真正的愛情不是那樣的。」

  「歪理。」

  他笑笑,「你慢慢會相信我的。」他說。

  「婉兒出來了。」我說。

  婉兒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不出聲。

  「你們早點回來。」我說,「不要玩得太久。」

  「你呢?」沈仲明說。

  「我不去了。」

  「喂喂,說好的,你怎麼可以不去?」婉兒嚷。

  「傻蛋,你們兩個去豈不是更好。」我說。

  「說好的。」

  沈仲明,這孩子還是不出聲,只是笑瞇瞇的看著我。

  「你們去吧。」我說。

  「不要這樣。」婉兒說,「姊,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啊。」我說,「今天我要做事,很多的事。」

  婉兒聳聳肩,問沈仲明,「怎麼辦?」

  「隨她吧。」

  我笑笑,「謝謝你,」我說。

  「下次見你。」沈仲明伸出手來。

  我只好與他握了一握,他用力很大。

  他們去了,我曉得我是會寂寞的。

  我想到這三年來,我一直是寂寞的。

  我對國棟,見面的時間很少。他在那麼遠的地方,大部分的時間只是靠通訊。

  暑假,他有時候回來,有時候不。為了省飛機票。三年當中回來過一次,住了兩個半月。

  那大概是我最開心的兩個半月了。

  如果要追究我怎麼認得國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一個朋友家裡見到他的,他是朋友同學的哥哥。

  然後……就像很多故事一樣,我們談了戀愛。

  半年之後,他說他要去繼續攻讀。

  那是一個好主意,他年紀很輕,男孩子總得多念點書。

  上次暑假回來,他向我求婚,奇怪的是,我答應了,我爸媽也答應了。

  他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我承認,他對我好,與他在一起,我不會吃苦,爸媽也曉得。

  我想感情是慢慢增加的,慢慢培養的。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狂熱的感情,從來沒有。

  國棟不是可以激起女性心中那一朵火的男性。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貼著臂膀。

  但是人人都說,一個人一生至少要真正談一次戀愛,像婉兒對沈仲明,看到他的時候,整張臉會得發亮,那種喜悅,逼人而來。

  國棟從來不便我這樣。

  已經要結婚了,還想這些。

  母親進房來,在我身後直嘮叨。

  「……那邊天氣到底如何,國棟有沒有提過?該帶哪一種衣服?」

  我沒有回答,取過一盒紙巾,擤擤鼻子。

  「你幹什麼?」媽趨過來看我。

  「沒什麼。」我別過頭去。

  「哭了?」媽問。

  「媽,我不想去了!」我一手抱住她。

  「什麼?」

  「我不要去了,你叫國棟回來好不好?」

  「傻孩子,怎麼會忽然這樣的?你別衝動,聽媽好好的講,飛機票都買好了,怎麼能不去?」

  我不出聲。

  「去了不喜歡,你可以回來的。」媽安慰說。

  「不去。」

  「飛機那麼快,錢,媽會寄給你的,你每天寫信,與見著面還不是一樣。」

  「媽!」

  「別多說了,老是鬧情緒,前幾天還是好好的。」

  「媽,你聽我說──」

  「說什麼呢,你太累了,躺一會兒,休息一下,晚了起身吃飯,明天就沒事了。」

  我絕望的坐下來,媽不瞭解我,她不會瞭解我的。

  我在她心目中,是個乖了二十多年不會有變的孩子,真的,我怎麼會變呢?

  我真不曉得。自從那天見了沈仲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痛苦的想,這是什麼意思?

  我撥著我的頭髮,我心裡是痛苦的,我想到他的那付跑車手套,他那自信的笑。

  我發覺國棟的形象在腦海中慢慢淡卻。

  或者根本他的印象不深,他只是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我真是覺得彷徨。

  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與婉兒現在做什麼呢?

  看電影?

  還是在跳舞。

  不,婉兒說過,他會與她在兜風,大概是在兜風了。

  我難受的想,我自己是喜歡他的,我承認了,但是他出現得那麼遲。

  遲得在我命運已經決定之後才出現。

  現在,我絕望的想:現在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把他忘掉,那該是容易的事,不過是幾天而已,然後照原定的計劃到那邊去見國棟。

  我躺在床上。

  媽來看我一看,「吃不吃白木耳?」

  「不吃了。」

  「你看你這樣子!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媽說,「你乖一點,正常一點,去了以後我也不會太掛住你。」

  「對不起。」我低聲說,「媽。」

  「我不怪你,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心裡當然也不會太好過,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點點頭。

  「我替你去盛一碗白木耳來,好不好?」

  我又點點頭。

  「那才像話呢,乖。」母親又笑了出來。

  看見她笑,我心裡面也安樂了一點。

  我是喜歡看見母親笑的,她年紀那麼大了,不該叫她為我擔心。

  我要煩,還是自己放在心裡煩的好。我還是躺在床上。婉兒幾時回來呢?

  他們出去才一個鐘頭左右,還有一大段時間才會回來呢,我如果要等,不知道得等到幾時。

  不如我一個人出去走走吧。

  或是給國棟寫封信。

  聽聽唱片,看看電視。

  但是這些我都沒興趣,我還是躺著。

  反正幾天很快過去,過去就過去了。

  我歎口氣,幾年前碰見這個男孩子,就好了。

  世界是不會有那麼如意的事情,我告訴自己。

  我這麼想就已經承認自己打了敗仗了。

  我的天。

  天很快的黑了,我聽見媽在叫我吃飯。

  就是我們三個人,爸媽,與我。

  我默默的不出聲,吃著飯,用著菜。

  爸吃了半碗飯,才說:「婉兒呢?不見她人。」

  媽說:「與一個男孩子出去了。」

  「什麼?婉兒也有男朋友了?」爸問道。

  「很驚奇嗎?」媽說,「她年紀也不算小……」

  「十幾歲,哼!」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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