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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亦舒 林舜芳在十六歲那年跟外婆去算命。 那是一個很奇異的經驗。 一間普通住宅公寓,打掃得一塵不染,佈置簡單,就在鬧市中,窗外傳來人聲車聲。 能知過去未來的半仙是位外表尋常的中年婦女。 她很客氣地對舜芳的外婆說:「施主隨緣佈施好了。」 舜芳記得外婆十分闊綽,立刻放下大額鈔票。 接著,最奇怪的事發生了。 問清楚了出生年月日時辰,那位女士取出一隻小算盤,打了起來。 算盤子清脆地上上下下被搬弄了一會兒,女士得到了一個數目字。 她取出一本線裝書,「嗯,第一四七條。」 翻到其中一頁,又唔了一聲,把那頁書攤開來給她們看。 舜芳年紀小,好奇心強,立刻伸長了脖子看。 外婆問:「這是我外孫的命運?」 那女士答:「是。」 圖畫像烙印似列入舜芳腦袋。 只見一個古裝女子身披一件異常華麗的錦袍,站在一條河邊,凝視對岸,神情寂寥。 外婆有三分喜悅:「這表示我外孫命好嗎?你看圖中袍子何等華貴。」 那位女士笑笑。 外婆問:「不是嗎?」 「可是,你看,袍子上有破洞。」 外婆看仔細了,哎呀一聲。 果然,圖中錦袍前前後後穿了三個大洞。 外婆明白了,「她父母丟下她不理,的確是生命中一大遺憾。」 這時,舜芳反而笑了,「有外婆這樣疼我,還有什麼關係?」 那位女士一聽此言,頷首道:「小妹妹如此樂觀,生活中沒有難題,所以有錦袍可穿。」 舜芳哪裡相信此等村言野語,一笑置之。 外婆卻憂心忡忡問下去:「其餘的破洞,又代表什麼?」 「天機不可漏。」 舜芳拉起外婆,「我們走吧。」 那位女士也笑道:「今日到此為止。」 舜芳催外婆,「我們走吧。」 外婆再三向那位女士道謝。 走到門口,少女舜芳嗤一聲笑出來。 外婆責怪:「為何無禮?」 「你真信那仙姑所說?」 外婆歎口氣。 「對不起,外婆,我不該掃你的興。」 外婆看著舜芳,「你知道就妤。」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嘛,外婆,你不必為我前途擔心。」 外婆握緊舜芳的手,「我已六十五歲了。」 「那還不算老,八十五歲才叫老耋。」 「舜芳,你聽我講。」 「是,外婆。」 「我只想多照顧你幾年。」 「外婆,我已長大成人,從此由我看顧你才真。」 舜緊緊摟住外婆雙肩。 老人想知道孫女命運,好放下一頭心事。 舜深深感動,她認為外婆給她的愛,便是她一生中那件錦袍。 十多年來外婆全神貫注照顧她,物質上不見得富庶,可是精神上她十分豐足。 考大學那年,外婆急得團團轉。 「寫信給你母親,叫她支持你。」 舜芳笑,「外婆,我視獎學金如曩中探物,唾手可得。」 「真的?」 「千真萬確,大學學位已在等我。」 舜芳一點也不誇張,她的成績優秀,入學註冊時校方人員笑逐顏開道:「原來你就是今科狀元。」 不知多少家長追著請她替子女補習,收入不菲。 外婆滿意了。 「你母親放棄你是世上最不智之事。」 舜芳卻不覺忿恨,心中沒有這個人,就不會有任何感覺。 年輕人生活何等繁忙緊湊,她根本無暇自怨自艾。 才讀二年級,已與同學商量出路。 他們把職業市場攤開來研究。 「像我們這種本地姜,不能與南加州或史丹福畢業生比較。」 「別妄自菲薄好不好?」 「對,一般是大學,政府機關就不喜用外國留學生。」 「我們才是社會中堅份子。」 舜芳忽然說:「對,歷年來那些名牌大學出來的天才生都往何處去了?」 一位同學笑,「都在輪候選舉總統或首相。」 舜芳說:「由此可知,讀書是讀書,做工是做工。」 「還有,做人是做人。」 「嗯,真令人三思。」 做事與做人,才是一生學問。 「到政府部門工作吧,穩當可靠。」 「升得太慢。」 「也有快的人。」 「那是要耍手段的。」 舜芳笑,「要耍,在外頭耍。」 「是,商界好處比政府裹多。」 「可是,有句話叫富不與官鬥。」 「那是大官。」 「小的只是公務員。」 那幾個年輕人大笑起來。 真是一生人中最快樂的幾年。 所以人人都應當爭取上大學。 一張文憑,進可攻,退可守,也算是錦袍加身了。 舜芳甫找到工作,外婆去世。 一直在病榻旁維持鎮定的她在辦完大事後險些垮下來。 素服靜默的她楚楚可憐,上司愛默生對她份外照顧,不避人言。 舜芳看清楚了形勢。 如今,世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外婆辭世,父母親均沒有出現,看樣子餘生大抵也不打算與她相認。 她需要有個可以商量的人。 愛默生已有家室,他倆的感情不可能公開。 他提拔栽培她不遺餘力。 一直到今日,林舜都承認沒有愛默生的話,她起碼要多捱十年。 愛默生在退休之際說:「舜芳,你的地位已十分穩固,我明年要告老還鄉,你還有什麼要求,現在可以提出來了。」 舜芳慨歎,「這幾年過得好快。」 「歲月一向宛如流水。」 「你好似十分嚮往退休生活。」 「是,多年商場打滾,已經看夠。」 舜芳黯然握著他的手。 愛默生說:「舜芳,這幾年來,委屈了你。」 「人人都說林舜芳利用了外國人。」 「那洋人卻得到一段至溫馨的感情。」 「原本我們可以結婚。」 「我將退休,收入不多,你何必跟著一個那樣的人。」 「答應我,你將終身做我師傅。」 「我已把全套功夫傳授給你。」 舜芳飲泣。 愛默生溫和地說:「記住,喜怒莫形於色。」 他走了。 雖然舜芳若無其事,可是城裹傳說紛紜,都知道她曾是那個英國人的女人。 愛默生為她建立的交際網包括各國代辦的外交人員,又設法找人擔保為她取得一本護照,舜芳得到的實在不少。 為著他,名譽上受損也是應該的。 舜芳想起錦袍上的破洞來。 多麼貼切,多麼逼真,多麼傳神。 她還記得那個地址。 林舜芳找上去。 奇是奇在那位中年女士的外型一成不變,歲月對她沒有影響。 記下了舜芳出生年月日時辰,叫她隨意佈施。 舜芳放下鈔票。 她打過了算盤,說道:「第一四七條。」 翻開線裝書,仍是那幅圖畫。 一個女子身披錦袍,站在江邊凝望對岸。 此時看來,更不是好兆頭。 舜芳問:「這是什麼意思?」 那位女士模稜兩可地答:「錦袍總比破衣好得多。」 「她在看什麼?」 「人生總有盼望。」 「她會得到渴望的一切嗎?」 那位女士看著她微笑,「你得到的已經不少。」 舜芳心一驚,問不下去。 那位女士說:「今天到此為止。」 舜靜靜離去。 她不知道那位女士記不記得她。 畫仍是那幅圖畫,錦袍上三個破洞十分觸目。 她的命運並未因努力改變。 林舜芳在事業上堪稱一帆風順。 她又樂意照顧同學,盡可能攬在身邊做親信,其中當然也有無信之人,她卻不介意,「好人總比壞人多」是她的口頭禪。 然後,謠言道:「聽說林舜芳要結婚了。」 「那洋大班的女人?」 「英國人早退休了。」 「是該找個歸宿啦,免得越拖越風塵。」 那人叫沈培生,美籍,相貌端正,相當討人歡喜。 女性到了某個年齡會渴望結婚生子,舜芳正是那個年紀。 儘管朋友希望她看仔細一點,她卻說:「逢人總得結一兩次婚,不妨。」 大家見她心意已決,也都不說什麼。 舜芳翌年就結了婚。 她並沒有停下來,從頭到尾沒有太多時間給沈培生以及家庭。 已經太習慣靠自己,不重視別人眼光意見,遇事沉默單獨思想,把伴侶關在門外。 舜芳個人習慣牢不可改。 天地萬物,只有工作最可靠,一切都來自苦幹,她真確相信勞動,流汗,必有所得,她是一隻獵豹。 柔情蜜意非她所長,那是另一種女子的職業,做出來讓有能力付出高昂代價的男人欣賞,那是完全另外一個世界。 沈培生沉默了一年,終於告訴她:「舜芳,我們不如分手。」 舜芳完全意外,她一直還以為自己是個負責任的好妻子。 「你不滿意現狀?」 「這根本不是婚姻生活。」 舜芳的態度似與下屬開會:「依你說,應作出何種改革?」 「舜芳,放棄你目前的工作態度。」 舜芳一愣,接著笑了,像是聽到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一樣。 「不行。」 沈培生頹然,取過外套,出門去。 第二天,舜芳拿了五天假期,飛到倫敦去見愛默生。 有什麼事,她總是與他商量,這次,她也想得到他的寶貴意見。 倫敦一貫下雨。 她在匹克的利一間酒館等他。 他推開染色玻璃的大門進來時,她幾乎不認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