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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為什麼對不起?」他說,「講得有道理——牛排好吃極了。」

  我問:「你可結過婚?」

  「沒,從來沒有。」他說,「標準長期王老五。」

  「我想你大概不瞭解。」我歎口氣,為他添上咖啡。

  「我瞭解,你屋子收拾得像醫院。」他看我一眼,「香港又不只你一個人離婚,何必耿耿於懷。」

  我勉強地笑。

  「你仍然很年輕,你知道嗎?如果不明內情,我真會以為湯姆是你的弟弟。」

  「他是個可愛的男孩子。」我再微笑,「我為他驕傲。」

  「他也很為你驕傲。」林說。

  「真的?」我鬆一口氣。

  「離婚的女人很少像你。她們多希望立時三刻抓住個更好的丈夫揚眉吐氣。她們心裡驚惶,不能適應獨立的新生活,但又嚮往自由,所以離開不合理想的丈夫,倒不是她們的年紀與身份使男人害怕,而是她們那種急躁的心情,有誰願意為獵物呢?男女都不願意——你明白?」

  我放下咖啡:「我倒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這件事。」

  「你想想是不是。」他笑了。

  「是,男人也有苦衷。額外的責任,加倍的耐力,家人缺乏同情。林林總總,市面上既然有其它美麗可愛的小女孩子,除非情有獨衷,我們很難再獲得機會。我一向只覺得離婚是使我脫離不能共同生活的男人,而不是使我可以嫁個更好的對象。」

  他注視我,非常瞭解的樣子。

  「我其實並不如湯姆說的那ど自卑。很多十八歲的女孩子也坐在家裡看電視。一個禮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亂上街,相信在以後的十年內我尚不需擔心,我只是覺得沒有這種必要。寂寞,是,但你林先生也必然有寂寞的時候,你不能一靜就上舞廳……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

  他微笑,旋轉杯子,他是個最佳聽眾。

  十點鐘他告辭,謝完又謝。多一個友人沒有壞處-也沒有什麼好處。這是我看淡朋友的理由。她們對我的生活不起影響。愛人,愛人又不同,但我現在正準備全心全意地愛湯姆,不想分心。

  湯姆打電話來問:「媽媽,林先生之夜發展如何?」

  「你像三姑六婆,湯姆。」

  「爹爹說如何你肯再婚-媽媽,你到底還打算結婚不?」

  「是!我打算再婚!當時機再來的時候-別迫我好不好?」我尖叫,「當有合適的人,適當的-」我摔下電話。

  一分鐘後電話鈴再響,湯姆說:「媽媽,你不必歇斯底里。」

  「誰教你那個字的?」我問。

  一星期後,我在門口看到兩盆綠色植物,我捧進屋裡頭去小心照料,我不知道是誰留給我的,我的神秘朋友實在太多。最有可能是湯姆。

  我屋子裡的確需要一點綠色,添增生氣。

  再過一個星期,門外多了只籠子,籠子裡是一隻全白鸚鵡。

  我打電話給湯姆,他父親說他去露營已有多天了。

  「他怎ど會有錢買鸚鵡?」我問。

  「他一向有很多零用錢。」他父親說。

  「湯姆回來時叫他與我聯絡。」

  「是。」

  鸚鵡不比植物,我買了好些小冊子來讀,既然湯姆神秘地把鸚鵡寄養在我這裡,我就得把它照顧得好好的。

  週末,在屋裡看雜誌,忽然想起半個月前那個約會。那個年輕的理工學院姓林的講師,他約了什麼人出去散心?他的女學生,他的女同事?幸虧我一上來就把話說清楚,免得他以為我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

  時機還沒有到。我想:《聖經》上說的,什麼都有時間。不要催促,急也急不來,我又翻過一頁書。

  我在等湯姆,他說好星期六來。

  門鈴叮噹一聲,鸚鵡說:「叮噹!叮噹!」

  我去開門,湯姆雙手捧滿露營工具。「對不起媽媽,我剛自營地回來!」

  「你去了幾日?看你那一頭一臉的泥巴!你看你!」

  「你幾時買的鸚鵡?我最喜歡鸚鵡了。」他進去逗鳥。

  「不是你送給我的?」我瞠目問,「那ど是誰?」

  「或者是林先生,」湯姆說,「如果你不給他一個機會,他一輩子只好以花花草草聊表心意。」

  我失笑:「怎ど會是他?」

  「更不可能是我爹爹媽媽,」湯姆攤攤手,「你一輩子只認得三個男人。」

  「林先生的女朋友都著呢。」我說,「他送鳥送花給我幹什麼?」

  「因為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湯姆說。

  「所有兒子都覺得他們的母親最美。」

  「不一定,弟弟就天天叫他媽媽為'肥婆'」。湯姆在淋浴。

  我把他替換的衣服取出來放在床邊。

  「我有林先生的電話號碼,我去問他。」湯姆說。

  我看著他打電話。

  湯姆應對如流:「是……不是你的?你當真沒有送過鸚鵡?哦,那ど我弄錯了,抱歉抱歉。沒什麼,沒什麼事,有空請我看電影?我們改天再約吧,再見。」

  我並不如他那ど失望,如果男女關係正如十一歲半的湯姆所想的那ど簡單-介紹認識就可以結合,那認識何其美滿,可是這些東西是誰送的?

  湯姆說:「你有一個神秘仰慕者。」

  「相信是。」

  「有沒有收到過情書?」湯姆問。

  「沒有,」我煞有介事,「他是一個君子,極斯文。」

  三天之後,我在電梯口遇到林先生。他身旁站著一位小姐,美麗的小妞。由此我可以肯定送鳥兒的不會是林先生。

  但是每隔一個星期,門外便多一棵植物。我留張便條在門口,寫個「謝」字,加一句「請勿再送,無功不受祿」。

  湯姆說:「如果是看門的老頭子,就大煞風景了。」

  我笑笑。

  我開始留意身邊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一個「疑犯」也沒有。

  生活好像變了,變得比較有生氣,彷彿有人在暗中留意我的舉止行動,我仍是被關心的。出門的時候我會在身上加一下工-或者有誰在留意,即使是看門的老伯,也不能讓他失望。

  我好像輕鬆活潑起來,喂鳥的時候吹著口哨,為盆景淋水時哼著歌。

  我跟湯姆說:「喂,你看,又多長兩片葉子,我發覺葉子是成雙成對長出來的。」

  湯姆問:「你的春終於來了?」

  「去你的!」我說。

  我搭電梯的時候也哼著歌。遇見林,林笑問:「可人兒,怎ど如此愉快?」

  我回笑:「天氣這ど好,我還年輕,為什麼不笑?」

  「可人兒,我們去看部電影如何?」他笑。

  我眨眨眼:「別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

  「小姐,我可以請你去看部電影嗎?」他正顏地說。

  「可以,只是我已經約好我兒子。」我說。

  「或者我們可以一起去。」林建議。

  「好得很。」我答應下來,「我去換衣服,轉頭見。」

  回到樓上,我問自己,咦!我是怎ど答應他的?不要緊,既然答應了,不妨去一次,他又不會吃掉我,我又不打算追求他。

  我與湯姆一起在樓下與林會合,我們看了場蕩氣迴腸的文藝片,湯姆差點沒睡著,每隔三分鐘便喃喃地說:「悶。」

  我低聲道:「想想我陪你看那些三流球賽,難道我沒有悶到一佛出世?」

  他說:「噓!」

  我歎口氣。我再愛他,他還是個兒子。他無法代替一個愛人的位置,與湯姆一起,我永遠輸,因為他是兒子,我是母親,生他下來,叫他吃苦,實在不應該,現代父母的觀念與過去完全相反,因此處處委曲求全。

  看完戲我們擠到快餐店去吃漢堡包。林拚命解釋,「其實我們的經濟情況尚好,不至於這糟糕,我們可到一間稍微像樣的館子去坐著吃。」

  我說:「多年來我沒有自己的生活興趣——」

  湯姆說:「是是,你為我犧牲得很多,我知道。」

  我問:「我用了'犧牲'這兩個字嗎?我有嗎?」

  「你別否認了,你把自己囚禁在一個叫湯姆的牢監中,又享受又痛苦,你算了吧,你。」

  我問林:「聽聽這種口吻,是不是十一歲半的人說的?」

  林說:「我不知道,現在的十一歲與我們的十一歲不同。」

  湯姆說:「我約好林先生下周去滑水,你去不去?」

  「滑水?」我說:「你認為我尚可穿泳衣?」

  「媽媽!五十歲也可穿泳衣!」

  我買了黑色一件頭泳衣,穿上對著金子訓練自己習慣這種暴露。多年沒有運動了,頂多是打打網球,我並不見得肥胖,該細的地方還是很細,可惜是不該細的地方也細得很。除了皮膚略為蒼白,看不出什麼不對勁,我決定參加他們的游泳團。

  走過客廳的時候,白鸚鵡對我吹口哨,我朝它瞪眼。

  它是什麼人送來的,始終是個迷,送禮的人為何沒有邀請我去游泳?但是我的人生觀因為這些有生命的禮物而改變了。忙著為盆栽轉盆換土,忙著訓練鸚鵡說簡單的字句,我漸漸把自我處於次要地位。

  公寓越熱鬧,我越不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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