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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在夢中,我還年輕,」梁兆平說下去,「我堅信我會成名,世人會欣賞到我的才華。可是請看看今天的我,連背脊骨都沒有了,事事倚賴岳家,聽他們唆擺。」 「兆平,他們對你很好。」 「可是,我的靈魂呢?」梁兆平悲哀地說。 「別擔心,它好端端在你良心之側。」 梁兆平笑了,「焦日朗,你一直懂得安慰我。」 日朗拍拍他的手。 梁兆平問:「日朗,最近生活如何,找到伴侶沒有?」 他由衷關懷的口氣猶如兄長,叫日朗啼笑皆非,她不想回復,幸虧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日朗鬆一口氣,任由霍永錦把梁兆平領回去了。 這一夜也真夠忙亂的。 複雜的人際關係使焦日朗疲於奔命。 日朗把那只時計鎖在抽屜裡。 第二天,她回到公司便吩咐秘書寄報紙副刊。 她攤開報紙,「這一頁,同這一頁,這兩頁通常連在一起,有時遷就廣告,亦會分開,你好好留意,追小說及散文的人看不到副刊會精神昏亂,千萬不要漏任何一張。」 秘書唯唯諾諾。 焦日朗是那種少數的、可以信賴的人。 中午,岑介仁差人送來雙手合抱那樣大的花束,看樣子,他打算從頭追求她。 天下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 日朗更百分之百肯定非離開他不可。 下午,日朗正在忙,岑介仁找她,講話小心翼翼,待她猶如太婆,「日朗,我有事相求。」 「下班再說,我老闆正與我說話。」 「是,是。」他馬上識趣地掛了電話。 坐在日朗對面的秘書笑,「我是老闆?」 「對,」日朗歎氣,「記住,人人都是我們的老闆,剛才說到哪裡?」 她們繼續把信寫下去。 還沒下班,岑介仁已經迫不及待上來了。 除了最初三兩個月的追求蜜月期,岑介仁許久沒有這樣熱情。 他現在當然也有所追求。 「我們要不要到天秤座去?」 「也可以。」 兩人一坐下來,岑介仁就說:「日朗,我有一個計劃,同你商量一下。」 「請說。」 「日內我要向業主遞一項計劃書,希望霍永錦在旁助陣,她只需要出現十分鐘,我相信已經足夠。」 岑介仁興奮得不得了。 日朗看著他,「介仁,憑你的真才實料,哪愁爭不到合同?」 「日朗,就因為人人都有真才實料,所以要額外下工夫。」 日朗笑了。 半晌她說:「我代你同霍永錦去說一說,不過成功機會甚低,你拿什麼報答她呢?」 「真是,她是一個什麼都有的女子。」 「什麼都有則未必。」 「她還欠什麼?」 「我一時也想不到。」 「日朗,你對我太好了。」 日朗搖搖頭,「不不不,介仁,我已經不再真正關心你,所以才會替你做這種中間人。」 「我會好好報答你。」 「事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一星期內會不會有答覆?」 急急急,急著要獲得名利,然後是更多的名,更多的利,啊,永遠氣急敗壞,追追逐逐,真是浪費生命。 日朗揶揄他:「介仁,霍永錦尚有一姐一妹,那日你也見過,不如你去追求她們,豈非更加省時省力。」 岑介仁的臉忽然「刷」地漲紅。 「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比不上她們兄弟吃香,社交圈子異常狹窄。」 「人家要講門當戶對。」 「講人才講學歷,你也差。」 「日朗,你越來越會說笑話。」 「來,乾杯。」 沒想到那天晚上,她就接到霍永錦的電話。 她邀請她到日本去度週末。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來請你,日朗。」 「你一個人?」 「是,沒人陪我。」 「不等兆平有空?」 「他已經出發到莫斯科去搞他的攝影專集。」 「你不跟他去?」 「這次失去興趣?」 「我可以告一天假,星期四下午出發,星期日深夜返來。」 霍永錦高興之至,「我立刻去訂飛機票。」 「還有,我自己可以負擔費用。」 「日朗——」 「請勿多言,」日朗笑,「否則收回原議。」 日朗當然知道她幹嗎要抽時間出來陪這個霍永錦。 她存心結交她。 單對單旅行最宜培養感情,屆時有什麼要求她的,容易開口。 成年人同成年人做朋友,當然講互相幫忙,講得難聽點,也就是互相利用。 為自己,焦日朗永遠口難開,為別人,她無所謂,即使貼酒水貼茶點,在所不計。 三天旅遊非常愉快。 日朗存心做陪客,就有個陪客的樣子。霍永錦想往何處,她就陪她去,耐心地微笑,勇於付賬,言語不卑不亢。 霍永錦感動了,「我的蜜月旅行都不曾如此暢快。」 日朗笑著勸道:「不可如此講,人家要誤會的。」 「你可喜歡巴黎?下次我們到新加坡轉協和式飛機。」 日朗連忙掏出皮夾子看一看,「它說不。」 「呀,」霍永錦笑,「這年頭優秀的女子何其多。」 當時她們坐在箱根的露天藝術館一座亨利摩爾雕像旁邊。 霍永錦問:「這座雕塑叫什麼?」 「他們都叫母與子。」 霍永錦笑,「為什麼做那麼多母與子?」 「大抵有顧客指明要母與子吧,正如夢納畫了幾百幅荷花池,藝術家一樣要吃飯要穿衣。」 霍永錦忽然想起梁兆平,「而且對天地萬物挑剔得很,衣食住行全要最好的,還得有高尚的消遣及娛樂。」 這一切,統統需要金錢栽培。 「明天要走了。」霍永錦有點不捨得。 「適可而止,下次再來。」 「下次的興致與心情都不一樣了。」 「緣份不可勉強。」 「你相信那麼一回事?」霍永錦意外。 「當然,」日朗答,「對事對人,我都盡力而為,然後把緣份交給大神支配。」 在回程飛機上,日朗閒閒談起岑介仁那個計劃。 霍永錦很留神地聆聽,然後很爽快地答:「沒問題,你把時間地點告訴我,屆時我來一趟就是了。」 日朗說:「謝謝你。」 「是我的榮幸。」 「我知道這是額外關照。」日朗笑。 霍永錦也笑,「剛相反,我常做這種事。日朗,你想想,人家幹嗎要同我做朋友?老老實實,我人才又不出眾,說話也並非玲瓏,人家結交我,莫非是因為我一點點家勢,你若連這個都吝嗇,不肯被人家沾光,那可真得孤寂到老了。」 日朗沒想到她看得那樣通透。 「日朗,對不起,話說得太白了,你別見怪。」 「白斗白,總比白斗黑好。」 「可不是,日朗,你同岑君,好事近了吧?」 「剛相反,我們已經分手。」 霍永錦愕然,「你幫他,是想有所挽回?」 「不,我已決心離開他。」 「那為什麼還做這個中間人?」 「永錦,花花轎子人抬人,幫得到就幫,何必結怨。」 「呵,日朗,你比我更透徹。」 「是呀,也比你更加糊塗。」 霍永錦深深歎息。 日朗看到她抑鬱的眼神,心中一動。 她想報答她。 「永錦,你有無最快樂的一天?」 霍永錦一怔,「我?」 「是,你。」 出乎意料之外,她抬起頭,想半天,又低下頭不語。 「永錦,切莫苛刻!」 「我正在想呢。」 「不應該想就知道。」 霍永錦苦笑。 「大學畢業那日?結婚那一天?收到父親重禮那趟?」 霍永錦看著焦日朗,「我從未曾讀完大學,日朗,我不是那塊料子。」 啊,原來如此。 「結婚只不過是理所當然之事。」 亦無意外之喜。 「父親那份嫁妝,亦非外人所想像那麼優厚,我們三姐妹並非父親至愛,他鍾愛我大哥,可是大哥已因車禍去世。」 日朗只得發呆。 可是這個時候,霍永錦忽然露出溫柔神情來。 想到了,她忽然想到了。 她開口:「那一個夏季,我在翡冷翠。」 呵,已經有時間地點了,聽上去十分蕩氣迴腸。 「我只有十五歲半,自英國的寄宿學校出發到歐洲旅行,那個男孩子一直騎著部小機動車跟著我們的旅行車。」 「他長得怎麼樣?」 「日朗,我已忘記他的樣子,可是記得他懇切的眼神,還有,他隨身帶著一隻梵啞鈴。」 「他對你說過些什麼?」 「我們一個字也沒有交談過。」 「喲,這麼深奧的浪漫。」 「可是,他是唯一不知道我父親是誰而仍然喜歡我的人。」 日朗說:「願不願意再見到他?」 半晌,霍永錦搖搖頭,「他也許胖了丑了,也許已經滿身銅臭,可能滿腹牢騷。」 「不不,不是現在的他,而是當天的他。」 霍永錦笑,「怎麼可能?」 「相信我。」 「你這個人。」 一到家,日朗馬上把好消息告訴岑介仁。 岑介仁一聽,立刻說:「日朗,你的日本費用我全權負責。還有,我想拜你走過的路。」 日朗詫異地說:「天下怎麼會有你這樣滑稽的人?」 「這是奇突國功利城,人同此心,都詼諧得不能再詼諧,已經進入歇斯底里狀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