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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日朗在等待那個名字。 她做了一杯咖啡邊喝邊自言自語:「剛才想到哪裡?呵,對,父母不住吵架。」 那樣鬧,也沒影響日朗的功課。她的功課一直名列前茅。 老師的鍾愛彌補了她其他生活方面的不足。 鞋子破舊,校服太狹小,午餐錢不足……全部不要緊,她在功課上有天份,老師才講一句她就幾乎猜到下三句是什麼。課文過目不忘,筆記抄得整整齊齊,下課趕完作業立刻趕去替小孩子補習,十三四歲就經濟獨立。 富庶公平的蟟會負責栽培焦日朗。 她是那樣長大的。 過了幾年父母終於正式離異。 生父臨走之前罵妻子:「你貪慕虛榮。」 日朗掩著嘴笑出來。 母親虛榮? 她若是好高騖遠,早就懂得上進了。 比較虛榮的是焦日朗,發誓要戰勝自己的出身。 她知道做好功課是唯一的途徑。 很少有青年如此為教科書著迷,她利用每一間圖書館,為每一個詞語每一頁課文尋找更多資料,她使老師訝異。 年輕的焦日朗有精神寄托,她母親沒有。 日朗要到哪個時候,才知道對有些人來說,一輩子吵吵鬧鬧都比離異好。日朗的母親自與伴侶分手之後,靈魂與肉體都似失去巨大一片,她萎靡不振,開始借酒消愁。 白天勉強做一份工作支付食宿,晚上呆呆地看電視,三四個小時那樣喝下去。 那時日朗最怕月底,因各種賬單紛沓而至。 那一切都好像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了。 她幾乎不記得她曾經年輕過。 范立軒就不同,立軒至大的宏願是回到十七歲去,有哪個神仙准她許願,她一定會嚷:「十七歲,十七歲!」 奇是奇在出身不同,背景有異的年輕人遲早要在社會上碰頭,比試能力。 日朗又有點洋洋自得,他們不一定贏她。 秘書進來,有點煩惱的樣子,「不知是誰這樣無聊,叫我們的傳真機三日兩頭出毛病,機器裡頭夾著這張紙,請看。」 日朗連忙接過。 秘書感喟,「現在沒了這些機器不知怎麼開工,我媽說,從前做秘書時常在老式恩特活打字機上用三張複寫紙打好幾份文件,手指頭流血!那時連影印機都沒有,怎麼做人。」 講得有理。 那張紙上寫的,仍然是不完全的訊息:「晚霞,別來無恙乎……」 翻來覆去是同一封信,重複又重複,還是沒法子把話說完,咫尺天涯。 日朗十分惆悵。 她要朋友替她照顧他。 在她心目中,他仍是需要照顧的一個人。 太天真了。 據焦日朗的生活經驗所知,地球上的男性根本很少真正需要照顧,是女性一門心思誤會他們,沒她們便會三餐不繼,鞋脫襪甩。 沒想到天秤座女性亦有同樣誤解。 桌子上又擱著做不完的工作,日朗深覺滿足,試想想,一個人早上起來若無事可做是多麼淒慘。 她辦事的態度亦與讀書差不多。 正忙,電話鈴響,是岑介仁。 劈頭便問:「那人是誰?」 日朗莫名其妙,「誰?誰是誰,你是誰?」 「我的聲音你也不認得了?」 「埋頭苦幹之際,別問我姓什麼。」 「我指你的新伴侶。」 「呵,他,乏善足陳。」 「那麼,日朗,我可以約會別人嗎?」 日朗一聽先是興奮,「去,去,約會整個香港,如果還有空閒,約會東京,還有紐約、巴黎,儘管去。」 岑介仁鬆口氣,「知道了。」他掛上電話。 接著日朗卻寂寞了。 她自文件堆裡抬起頭來,岑介仁沒有爭取到底,這小子,虛晃一招,全身而退。 也不能怪他,現在哪裡還有人為感情耗上一生,即使是日朗母親,她也是自己不爭氣,與人無尤,許多人在婚姻道路上栽個頭破血流,可是一點也不妨礙事業發展,反而全心全意工作,十年八年就出人頭地。 晨曦在她的家鄉,想必是個傑出人物,是,她懷念她,但決不會荒廢她的工作與責任。 私人電話又接進來。 一聽得是文英傑,日朗沒頭沒腦丟過去一句:「我是自由身子。」不知是訴苦呢還是炫耀。 如果他害怕,大可趁早退縮。 文英傑笑問:「什麼時候出的獄?」 日朗只得訕笑。 他說:「我今晚的飛機。」 什麼?還未好好聚舊,他已經要走了。 是她耽擱了時間,他已經在她身邊盤旋了好幾天,等待機會。 「我現在馬上出來。」 「不用,你忙你的。」 這人太斯文太守禮了。 日朗粗聲粗氣說:「半小時後在我樓下見面。」 進同退一樣重要,岑介仁比較懂得把握這兩點藝術。 日朗扔下所有工作,取過外套出門。 丟下一句話:「我傍晚再回來。」 見了面,文英傑仍然那樣不慍不火地微笑。 日朗抱怨,「副刊那麼厚,一下子都看完了嗎?」 「反覆讀得會背了。」他微笑。 「幾時再來?」 「日朗,看得出你期望的不是像我這麼普通的男子。」 日朗吞一口涎沫,無言,低下頭。 又不是為生活,日朗不想虛偽。 「謝謝你的款待。」 「你這樣說,變成諷刺我了。」 「有機會來看我。」 「那頓晚餐呢?」 那文英傑忽然笑笑道:「吾不食嗟來之食。」 日朗被他氣得啼笑皆非。 是她自己不好,左推右搪,總是不願履行約會。 文英傑伸手過來握,「再見!」 「幾時?」 文英傑又笑,「像我這樣無關重要的角色,出現次數已經太多。若非你恰巧有空檔,根本無瑕理會我,此刻我退出已是時候。」 「文君,人生並非舞台。」 「可是人還是知道進退的好。」 「你我總是朋友。」 文君笑,「繼續寄報紙給我?」 「一定。」 「讓我陪你吃頓飯。」 文英傑搖搖頭,「並非我不情願,誰不想有個可人兒陪著說說笑笑,將來希望你會特意請我。」 他有他倔強的地方。 他們終於道別。 文英傑又敲敲額角,「你瞧我這記性。」 「你還有話要說嗎?」 「日朗,不要怪我多事,你應當致力改善你同令堂的關係。」 關懷與管閒事是有區別的。 「這不容易。」 「以你的智慧與能力,沒有什麼困難事。」 「僵著已經許多年了,像萬載玄冰一樣,怎樣融化?」 「你還年輕,有許多時間。」 「時間有更重要的用途。」 「改善人際關係亦不算浪費。」 「我很感激你。」 「我多嘴是因為我看出你深覺遺憾。」 日朗不語。 文英傑終於識趣地道別。 日朗拉著他厚大的手,怪不捨得地晃兩晃。 連立軒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她令堂的事,文英傑若不是真的關心她,何必得罪她。 「下次再見。」 他走了。 誰不想身邊有個隨傳隨到的人,打打雜、作陪、訴訴苦,可是沒有誠意,白糟蹋人家時間,是項罪孽,焦日朗不做這種事。 她還是有點恍然若失。 下了班,日朗找到母親的家裡去。 那地址還是叫秘書找出來的。 姚世華,蘭南路一一四號三樓。 她翻開地圖,發覺蘭南路在一個小型工業區,距離銀行區大約四十分鐘車程。 要日朗回去實在是很困難的事。 過去十年,經過無數掙扎,赤足走了近十萬八千里路,涉水登山,才到今日,有什麼必要打回頭。 可是日朗還是開著車,擠在路上直赴蘭南路。 那裡根本沒有停車的地方,日朗把車停好要往回走二十分鐘,天開始下雨,路上有泥濘,行人道上小販擺著地攤,沒有打傘的餘地。 日朗終於找到目的地。 那幢舊樓的電梯有揩檯布氣味。 下班時分,歸人漸多,人擠人,氣息難聞,日朗想掩鼻,又覺得那是不禮貌的舉止。 從三樓出來,她找到門牌按鈴。 走廊暗得看不清手錶。 門一開,亮光閃出來,日朗才看到已經七點。 「找誰?」 日朗走近一步。 門內的人見到一張漂亮的笑臉,光鮮的打扮,不禁一呆。 「找姚小姐。」 「姚小姐尚未回來。」 日朗真沒想到母親只租人家一間房間住,她還以為六十年代以後已沒有那樣的事了,有點震驚。 「我可以進來等她嗎?」 「你是她的同事?」 「是,我給她送文件來。」 那家人開了門。 客廳狹小,他們一家四口正在用飯,日朗坐立不安。 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好心地說:「你到姚小姐房中等吧。」 進入房間,也不過只是一床一桌餘地,真沒想到母親的生活會是那麼窘。 案頭上有一張姚世華年輕時的照片,像煞了日朗。 狹小的窗外沒有風景。 日朗默然。 她想起夢中那間房間,母親抱她坐在膝上講故事,它也同樣骯髒狹小。 母親窮其一生未能脫離這個困境。 日朗冷靜地想:可以叫她一起住嗎?不行,焦日朗不能與她相處是個事實,她太瞭解她,三日之後她便會讀她的日記聽她的電話指揮她的傭人弄得雞犬不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