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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岑介仁顯然不認為這是上進的原動力,他喜愛觀眾,他離不了燈光舞台;不過,他自有他的樂趣。 他怕日朗教他孤芳自賞,日朗怕他拉她上台表演,兩人實在走不到一起。 日朗睡著了。 半夜被鄰舍嬰兒啼哭聲吵醒,迷迷糊糊,只慶幸自己沒有家庭。 天還是亮了。 學子時代,老是在天蒙亮時趁交通不那麼擁擠的時候出門,就是這種天蒼蒼地茫茫的感覺。 日朗一直寂寞。 她忽然軟弱起來,撥電話給母親。 姚女士很快來聽,顯然已經起床。 日朗清清喉嚨,「我在想,也許我們該一起吃頓飯。」 誰知她母親問:「你是誰?」 她沒聽出女兒的聲音。 「我是日朗。」 「呵,你,」她意外了,「有什麼事?」 「沒事,只是聚一聚。」 可是她們從來沒有這種習慣,姚女士在那頭僵了好一會兒,然後勉強地說:「你訂好日期地點之後通知我吧。」 「好,讓我想一想什麼時候有空再聯絡。」 電話掛斷了,又一次失敗。 這一道鴻溝不知何日才能跨過去。 日朗聽過許多朋友說,母親年紀大了之後,母女終於諒解,開始有說有笑,對焦日朗來說,這是奢望。 立軒一次勸:「你原諒她吧!」 「立軒你不明白,」日朗馬上說,「我原諒她?她認為錯全在我,她還不準備原諒我呢。」 立軒愕然,「你有什麼錯?」 日朗已經不願意再討論下去。 不如講一下什麼地方的巧克力蛋糕特別香,何種牌子的牛仔褲真是服服貼貼。還有,誰的確優秀,三十多歲就在官府裡升到那個席位。 閒談最好是說說不相干之事,不傷脾胃。 傳真機上有個短短便條。 「日朗,報紙已收到,謝謝,請注意有時小說與雜文並非在同一大頁上,盼勿寄漏,英傑。」 日朗啞然失笑,真是個報迷,到了這種地步,堪稱報癡。 生活有寄托是件好事。 她梳洗完畢上班去。 回到寫字樓,只見機電部同事與秘書圍著她的辦公桌正在擾攘。 「什麼事?」 「焦小姐,傳真機正在接收,忽然卡住,接著冒煙,我忙喚人上來修理,看樣子是報銷了。」 日朗不經意地說:「什麼牌子這麼簡陋?退回去要求賠款。」 「焦小姐,我恐怕得整架抬走。」 「批准。」 可是日朗眼尖,看見傳真機吞吐部位卡著半頁紙。 「把這頁紙取出來給我。」 修理人員幾經掙扎,才把半截紙拉出來。 紙已經烘得焦黃,日朗只看到一行字:「晚霞,別來無恙乎。」 第五章 日朗驀然抬起頭。 我的天,她想,只有一個人會那樣稱呼她。 那是來自天秤座的晨曦。 「還有沒有紙在裡邊?」 「我看得清清楚楚,沒有了。」 「馬上弄一架新機器上來用。」 日朗瞪著那半頁紙:晚霞,別來無恙乎。 他們的科技發展竟到了如此先進的地步,自天秤座可以將訊息順利傳到地球。 人類恐怕還需加油呢。 日朗坐在寫字檯前發呆,都是戰爭礙事,人同人爭,國同國打,浪費所有的精力時間,結果叫天秤座人著了先機。 她多希望可以復她一張便條:晨曦,我生活乏善足陳,但是…… 那一天開會,又是討論部門與部門間的鬥爭。 輪到日朗發言,她說:「大勇若怯,忍得一時,海闊天空,打架誰不會,扭住對方,咬牙切齒,倒在地下打滾便是,這叫做英勇?別便宜了看熱鬧的人,對他們來講,誰輸了,一樣高興。出了醜,仇者快,親者,當事人呢,遍體鱗傷,元氣難以恢復。我不是怕事,我只是希望息事寧人,眼光放遠些,一間公司裡的同事,得饒人處且饒人,且把事情做好,大家用力提升營業額,豈非更美。」 這一年來同事們已經打得人倦馬疲,也沒有什麼鬥志可言了,最怕上頭叫他們繼續撩事斗非,一聽焦日朗苦苦相勸,諄諄善誘,有幾個年紀輕一點的幾乎落下淚來。 上司也默然無言。 過一會兒有人不甘心:「可是他們有把柄在我們這裡,把他們髒底子掀出來,我們可以併吞他們那個部門,到時人強馬壯……」 上司搖搖手,「吞不了,老闆只怕會乘機重組全公司各部門,聘請新頭頭來教訓我們。」 日朗暗暗歎氣。 又一人輕輕說:「怕只怕我們也有是非掌握在他們手中。」 「對,弄得不好就叫我們戴帽子、穿小鞋。」 上司過一會兒說:「我們且罷手,看他們下一步怎樣做,對方若是識趣,那我們就此打住;假如不停追著我們打,那就別怪我們無情。」 大家都黯然。 打了那麼久,除出打仗,已不會做其他事,現在眼看要停火了,許多人不知幹什麼好。 「當初是怎麼打起來的?」忽然有人問。 「因為一部傳真機。」總算還有人記得。 日朗納悶,「傳真機怎麼樣?」 「彼時小型傳真機剛面市,稀罕得不得了,講得好似會助長靈感似,簡直是身份象徵,幾個部門爭相申請,結果我們先得,人家就恨死我們。」 日朗不置信,「不會吧?」 「就是這麼簡單,從此以後,我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做什麼都是人家眼中的一條刺,說什麼都要把我們鬥垮斗臭。」 有這種事! 「還記得上一回陳董事總經理負氣離開公司嗎?他們立刻以為抓住小辮,寫大字報罵我們不表態,要揪我們出來鬥。」 日朗困惑,「他想我們叫好?」 「不,叫我們挽留陳某,說陳某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如坐視看他離去,即是豬狗不如。」 日朗記得那件事,四年前的六月,鬧得轟轟烈烈,公司裡幾乎每個人都舉起臂章叫口號,涇渭分明,表露身份,異己者幾乎沒被亂棍打死。 日朗記得她警告幾個小朋友:「假如那是你的信仰,儘管做,負起後果在所不惜。如果只是為著譁眾取寵,乘著人多公報私仇,那事後一定會有人記得你們的人格有問題。」 公司亂成一片,有人希望她辭職謝世:「在這個時候不表態還有什麼資格幹下去?」 日朗不作聲,也沒告假。 結果很快由一位姓章的皇親填補了陳君的空缺。 要命的是,同一班喊表態的同事立刻見風駛舵,自動獻身,大路調頭上去喊萬歲萬歲萬萬歲,當場表示在章先生的英明領導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同一班小丑。 焦日朗倒是真正的表了態,她甚至不去參加章某辦的遊艇晚會。 不也是年年加薪水,四年內升了兩級。 有一兩個喊得聲嘶力竭的身份成了疑問,卡在窄路,已成為棄卒。 會議終於結束。 日朗鬆口氣,她決定立刻到天秤座去喝一杯。 一出大門,就碰見人事部副主管,他笑笑問:「停仗了?」 日朗一呆,幾時工作效率也這麼高? 她微笑,「幾個滋事份子已經站不住腳,雖然還嚷嚷,看得出心已虛,膽已怯,步伐已亂。」 「不比從前了。」 「嗯,早十年八年,真是前有儀仗隊開路,後有眾嘍囉壓陣,不得了,坐在八人大轎上,吆喝著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主管困惑,「日朗,當年你如何應付這個陣仗?」 日朗同他擠擠眼,「我?我螳臂擋車。」 「那種人一時怎麼會造成那麼大的威勢?」 日朗抬起頭,「我也不知道,也許一時間欺瞞一小撮人是不難做到的吧。」 電梯門打開,日朗朝西走。 真的,當年是怎樣應付過來的? 當面以梅蘭芳自居,談笑焦日朗為龍套。 日朗默默無言,工作是她的生計,總得做好它,沒有餘閒在乎人情冷與暖。 那段日子不見得難熬,現在也不算躊躇滿志,一些人非要看人家倒下去才會開心,焦日朗自己能站得住腳已經高興之至,心態不同。 走入酒吧,酒保老莊上來說:「焦小姐,又要請你幫一個忙。」 日朗擺著手,「別打撓我。」 「焦小姐,看到那邊坐的那個人嗎?」 日朗頭也不抬,「我的視力已經退化。」 「他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一直喝悶酒,喂,會不會有自殺趨向?」 「老莊,你這個人有點毛病。」 「是嗎,我有事嗎?」老莊笑嘻嘻,「可是人家指名道姓地打聽你這個人呢。」 「誰問起我?」 老莊指一指,「他呀。」 日朗連忙轉頭去看。 那位男士也看到了她,站起來招呼。 日朗愕然,揚聲問:「是文英傑君?」 「是,正是在下。」 「你幾時來的?」 他微笑,「今天傍晚剛到,立軒說你會在這裡。」 日朗也笑,「真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是呀,」文英傑似乎有點感慨,「想見能見,多麼高興。」 「這次是公幹還是私事?」日朗順口問。 文英傑微笑,「我?我專程回來看報紙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