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兩個女人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7頁 亦舒 「對了,」瑪莉說,「營業部任小姐的秘馬琳達放假,很多功夫來不及做——」 「她想怎地?」我連忙問。 「她想借我開OT,你答應嗎?」 「什麼時候?」我問,「她真行。」 「今夜開始一連三天。」瑪莉說,「我沒事做,賺點外快也是好的。」 「你過去她寫字樓?」我問,「吃得消嗎?」 「我過去也可以,我會跟她商量。」瑪莉說。 「你當心被她罵死。」我說。 「任小姐並不是這樣的人,」瑪莉看我一眼, 「我不明白你與周先生、王先生他們,你們對她有歧見。」 「OK,你的自由,」我說,「我下班了,最近我比較空,恕不奉陪。」 回到家裡,我喝牛奶,一連問女傭:「太太呢?」 「太太上理髮店去了。」她說。 「呵。」我把報紙攤開來。 美眷開門進來,我抬一下頭,又再抬起頭來。 「你!」我驚叫,「你的頭髮!」 美眷很不高興,「怎麼了?才燙的。」 「為什麼燙成這個樣子?」我責問,「你是什麼毛病?還燙個爆炸式?早三年都不流行了。」 「揚名,你就是這樣,」美眷很懊惱,「沒一句好聽的話讓我高興。」 「你明天就去洗直。」我說。 「我不去。」美眷像個小孩似的翹著嘴。 我不禁笑了,「難看,知道嗎?直髮多秀氣哩。」 「我不洗直。」她用手摸摸頭髮。 「隨你,小宇回來包管不敢認你做媽媽。」我白妻一眼。 「哼!」她到廚房去了。 我繼續看報紙。 不一會兒美眷從廚房裡捧著我的點心出來,大漢堡包,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很快樂,「謝謝你,美眷。」 她不理睬我,轉頭就走。 我拉住她,「美眷,生氣了?」 她轉過頭來,說:「到底我這頭髮好不好看?說!」 我一直笑,「好看,好看,你生什麼氣呢?你就算剃光頭回來,我還是愛你的。」 她忽然也笑了,「你這個滑頭。」 我吻她一下,隨即拿起漢堡包狠狠咬一口。 「味道真好,謝謝。」 「哼!」 我還是瞄瞄她的頭髮。 我的天。 小宇不久放學回來,我開車送他去附近游泳池游泳。 在那裡我接了一個電話,是林士香打來的。 「嫂夫人說你在這裡。」他說道。 「林!」我笑,「你現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別嚕嗦,我們單元劇第七集在什麼地方?」 「我身邊沒有。」我說,「明天取給你。」 「我知道你身邊沒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麼?」我問,「要我回創作組取?」 「快得很,三十分鐘後我與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麼?」我問,「明天就來不及?」 「你別管。」他笑著掛上電話。 我搖搖頭。 小宇已經運動完畢,我把他送回家。 跟美眷說:「一會兒林大導會來,準備多兩個人的飯菜。」 「還有一個是誰?」美眷奇問。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士香的女友。」我說,「我回公司拿點東西給他,二十分鐘就回來。」 「小心開車。」美眷說。 我開牢到另字機,門縫下有燈光。我一驚,扭開門推進去。 一眼就看見任思龍坐在我房內,靠在我那張安樂椅上,臉仰著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門口。她怎麼會在這裡? 媽問:「瑪莉,飯盒買回來了?」 我手足無措。 她微微側著頭,歎口氣,房外暗,她沒看見是我。 「什麼都壞了,打字機、影印機,我什麼時候崩潰呢?」她輕笑,「不得不索性跑到這裡來做。」 我沒有回答。 我第一次聽到她說這麼軟、這麼弱、徹徹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個女人。 「瑪莉?」她坐起來問。 「我不是瑪莉。」我說。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裡,我也可以發覺她加耳朵都漲紅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沒有動。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種深紫色,天還沒有完全變黑,室內的燈光黃玄地打在她頭頂。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這裡開工——」 瑪莉在我身後開門,她的聲音馬上傳來,「任小姐,只有叉燒飯,沒有燒雞了——咦,施先生。」 我連忙說:「不阻礙你們,我走了,再見。」 我幾乎是推開瑪莉搶下樓去的。 瑪莉在我身後叫一聲:「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幾乎要出口腔。絲毫沒有道理。我慌忙中開車趕回家。 我奔回門口,大力按鈴,來開門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這毛躁的樣子!穿了龍袍也不似太子,怎麼做的主任。」 方薇剛幫美眷搬出一盤椒絲通菜,香噴噴。 我的心猶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後關上門。 我坐下來強自鎮定。 「我的本子呢?」林問。 「本子?」我抬起了頭。是!本子,我是怎麼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給我?」林問。 「還沒印好,複印機壞了。」我說。 「我的天!」林說,「倒叫你白走一趟,對不起。」 方薇說:「別管那麼多,快點洗手吃飯。」 女傭端出鹹菜大湯黃魚。 我們在這裡大魚大肉,任思龍在公司吃飯盒,是什麼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邊坐下,「我要吃竹筍。」 我挾一塊給他。 方薇說:「小孩不可吃筍。」 我才知道她有這麼艷麗的聲音,疲倦得有種媚態,十分抱怨的說:「……我幾時崩潰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臉有種孩子氣。 美眷說:「你喜歡的黃魚,這只寧波菜頂難做,多吃點。」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氣,室內黃玄的燈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籠罩在落寞的情懷之下。一個妙齡女子的寂寞。 林說:「我們決定下個月訂婚了。」 美眷笑,「婚後可得相敬如賓呵,不要吵到創作組去。」 大家哄笑。 她說:「……我幾時崩潰呢?」強烈對比的鬱鬱寡歡與委曲,盡在不言中。 我馬上覺得了。 她的動作化為一格一格底片,她緩緩自安樂椅上坐起來。她發覺是我,臉色發燒,我看得見她耳珠上的嫣紅。她戴著珍珠耳環。 美眷跟我說:「有芒果有蜜瓜,我們吃水果,咖啡已準備好了。」 小宇說:「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說:「在香港,我們真是吃得太過量,又缺乏運動,預支中年發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纖細一如發育中的少女。 我設法的把自己拉回現實。 我到書房坐下。「給我咖啡好嗎?」 林對方薇說:「將來你要學美眷這樣,知道嗎?」 美眷笑道:「學我有什麼好?什麼都不會,只會伸手拿家用,說不定哪一天,揚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驚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頭。 林士香說:「我們還想去看場電影,早退可以嗎?」 方薇說:「別這樣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麼意思?」 美眷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們走好了,只是別吃完還嫌我們招呼不周到。」 林拉著我,「我明天回創作部拿本子。」 我點點頭。 「你精神欠佳,為什麼?」林問。 我反問:「怎麼見得我精神欠佳,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林笑,「你自己照照鏡子去。」 他們走了。 美眷詫異的問:「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門時還好好的,怎麼回公司兜個圈回來就萎靡了?」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連美春如此沒有機心的人都知道。 我歎一口氣。 美眷說:「早點休息吧。」 我捧著書上床。 日子過得很上軌道。我很久沒有再看見任思龍了。根本就是,我們原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組人。 但是我聽見別人說起她。 老周恨恨的說:「惡形惡相,老闆說她平均工作時間是十五點八小時。又不算算我們攝影組一出去便兩日兩夜,胖子都變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點八小時。 我呢?我的責任是坐在那裡聽別人開會,有時候一天也不寫一個字,但是我知道發生些什麼,當然也開夜車,通扯是十小時吧,我委實不知道。老周說:「真夠勁,大家斗辦公時間長。」 我說:「最高興的是老闆。」 「大家一起拚命,」老周說,「我真不明白,怎麼士氣一下子扯高這麼多。」 下午,瑪莉告訴我,假期批准下來,我可以輕鬆一個禮拜。我說:「十天也不行?」 瑪莉說:「別看著我,我是你的夥計,我不是你的老闆。」 「一個星期也好,我可以去東京。 「替我帶點髮飾回來,波士。」瑪莉說。 哼。 假期在星期一開始。 美眷很偷快,像只小鳥般,嘰嘰喳喳沒停。其實她以前到過東京,但是這次兩夫妻同行,有個伴,心情自然不一樣。 美眷說:「北海道或許還有雪。」 「滑雪?」我反問,「最悶了,一個星期,不學滑雪太悶,學又學不會,還是上東京買點衣服帽子送迭你那些三嬸哪表妹哪同學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