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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我說:「跟美眷說,叫她找一層房子搬出去住,請個傭人,開銷我來負責。」

  我帶著小宇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小宇交給女傭洗澡,電話鈴響了。

  「喂?」我拿起話筒。

  「揚名!」

  「思龍,」我詫異,「是你,幹嗎,氣急敗壞的?」

  那邊靜了一靜。「我在戲院門口!」聲音很憤怒。

  「戲院?」

  「你約好我看七點半的。」

  我看看表,八點。我的心沉下去,「思龍……」

  「我站在這裡有三十分鐘了。」

  「恩龍,我——思龍,你——我——」

  「家中有事?」她諷刺地問。

  「是,我現在馬上來。」我說,「你等我一等。」

  「不必了,」思龍的聲音忽然又冷漠又客氣,「你不必來了,我正取車要回家,我們改天再約。」

  「思——」

  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我連忙到書房去翻案頭日曆,我記得我明明記了下來,而今早明明又翻過日曆,因看不見而忘得一乾二淨。

  但是日曆少了一張。

  我大聲喊道:「小宇!小宇!你碰過我的日曆?」

  小宇在我身後出現。「什麼事?」他很鎮定。

  「你撕掉我的日曆?」我問,「為什麼?」

  「你約了那個女人,但是媽媽說有事找你,我怕你不理我們,所以撕掉日曆。」他一點不害怕,大膽直說。

  我蹲下來,「小宇,但是爹爹失了約,害人家在戲院門口等了大半個小時。」

  「我知道,爹爹打我好了。」他倔強地說。

  我用手捧著頭。「小宇,你媽媽出去找房子了,你願意跟媽媽住嗎?」

  「你會來看我們  ?」他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地。

  「自然。」

  「一星期來多少次?」小宇板著臉,瞪著我。

  「週末一定回來。」我並不敢對他撒謊。

  「好。」他真的完全像一個大人,與我談判,「好。」

  「你跟著媽媽,要乖,好好做功課——」我說。

  「我知道。」他似乎嫌我嚕嗑,打斷我。

  我歎口氣,心中煩亂成一片。

  「爹爹,如果沒有其它什麼事,我要去睡了。」

  「好,你去睡吧。」我揮一揮手。

  小宇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間去,關上門。

  這足以影響他的一生,我與美眷的分手足以影響小宇的一生!不公平,對孩子不公平,我心如刀割,以前他是一個正常的好孩子。

  正常的好孩子,但是我的情慾比孩子更重要。

  我回到書房,看看時間,思龍應該回到家了。

  我拔電話過去。電話空響著,沒人來接聽。

  我焦急。她應該回到家了。我六神無主地不斷撥過去。

  沒有人接聽。一直沒有人來接,什麼阻延了她?

  第八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她當然已經到了家,她生了氣,所以故意不來接聽。

  我放下響筒。思龍。

  我取過外套下樓,開車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龍,你必須聽我解釋。思龍,你有知識,你具分析瞭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終身責任,他需要爹爹的時候我必需在他身邊。思龍,對不起,我沒有全心全力付你的愛情。

  車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聽到海浪聲。

  她的屋子有燈光,我大力拍門,何光熄滅。

  「思龍!」我喊道,「我知道你在裡面!開門!」

  她不應。

  「思龍!」我喊,「你聽我解釋!思龍!」

  隔壁房子的犬聲叫起來,鄰居顯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來罵,「閉嘴!」

  我猶自敲門。「思龍!」我說,「求求你,求求你!」

  鄰居洋婦罵:「豬玀!我要報警了!」

  我的聲音幾乎嗚咽。「思龍……」我坐在她門前。

  她還是不應。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灘,我捧著腦袋坐在門口。

  過了很久,犬吠聲平復下來,我頭昏腦脹,思龍……

  思龍終於出來,紗門「咿呀」一聲地開了。

  我抬起頭來。

  她蹲下來,「揚名……」她抱住我,「我也不過是一個女人。」

  「思龍,」我緊緊擁住她,「思龍,你搬來與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沒走。

  第二天上班滿眼紅絲,我都不知多久沒有睡足一覺了。

  開會的時候,與新來的女編劇談論《青年的一群》劇集,劇中有一個風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編劇看我一眼,與方薇眨眨眼,她笑說:

  「最好讓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這是我對外的形象嗎?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我已中年了嗎?中年人,風流的中年人。

  年輕的女孩子說:「施先生,你是不是傳說中的『齊人』?」

  齊人?我呆呆的看著她。方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年輕的孩子們,他們說話如刀片,傷人而不自覺。

  我沉默著。

  她天真的打量著我。「男人是否起碼有兩個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聽說你太太與女朋友都同樣的美麗出眾?」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來就走開。

  下午總經理開會,跟我發牢騷,說我未有將手下的人「物盡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點,合約上每位編劇每年應交劇本七十二個半小時,但是平均下來,每人只交了三十個半小時,有一半薪酬是浪費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還要補她薪酬,你看看這情形,是否應該設計把工作分配得均勻一點,抑或減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說:「第一,編劇不是『物』。」

  總經理笑說:「那麼『人盡其用』。除了方薇外,還有別人能寫吧?你怕別人不聽話?」

  「什麼意思?」我反問。

  「我聽聞人家說你也很有點忌才。」他坦白說。

  「忌誰?」我已經很不舒服。

  「當然不是任思龍,」老頭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們終於獲得到互相瞭解。」

  「這是我的私事。」我鐵青著臉。

  他咳嗽一聲,「噯,我是說,其實思龍是不必辭職的,她工作能力強得很,但是她堅持要走,我們與她又沒有合約,嘖嘖嘖。」

  我待他說完,並不搭腔,冷冷的看著他。

  沒想到這件事自頭到尾成了整間公司的笑話資料,他們在我面前並不忌諱,由此可知他們輕蔑的程度。

  「揚名,我要說的還是節省能源。」他話歸正傳。

  「我認為創作才能是沒有辦法用得盡的,不是每個編劇都可以不停地寫下去,有時候籌備過程也需時間。」我盡力耐心地解釋。

  「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總經理。」他不客氣,「但這一行還是有職業好手,不見得人人要經過你那無懈可擊的制度才能生產劇本,不錯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沒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壓下去,也許下意識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采?」我忽然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這不一次尋常的開會,而是他在控訴我。我緊張起來,按捺著性子。

  「你有什麼具體的證明?」我問。

  總經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說:「因為你手下有一個辭職的編劇,跑到對台去,創作出一個絕成功的劇集。」

  「誰?」我問。

  「你應當知道《梨花淚》的作者是誰。」他諷刺地說。

  「我們各台的製作方針不一樣。」我說,「他們的編劇由導演挑選引導,我們這裡一視同仁,編劇時常與不同的導演合作。」

  「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盡其用,揚名,走寶的事不能天天發生。」

  「總經理,可並沒有天天發生。」

  「聽說你很照顧自己的同學?凡有中文大學的畢業生來請求你,一律收留,不顧經驗能力?」

  我實在忍不住了,「請問你這些消息始源來自何方?」

  「揚名,別動氣,你是一個部門的主管,你要對公司的收視率負責,你的職權與義務相等,你是中文哲學科出身,對管理科學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總經理,你升我職的時候,似乎並沒有如此懷疑過。」我的臉直掛下來,氣憋得慌。

  他凝視我良久。

  「揚名,我只是勸你工作當心一點。報上說我們這裡的高職位年輕職員,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鞏固職權上面,揚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懷疑我?」我說。

  總經理歎一口氣。「我有如此說嗎。」

  我閉上眼睛三秒鐘。我應該有骨氣地站起來,大聲說:「我辭職!你另請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帳單要付。美眷那邊的租金與贍養費。思龍又要搬過來。

  我折下腰。「我明白。」

  「揚名,別介意,我覺得我們之間坦白一點比較好。」

  他伸出手。

  我與他握一握,若無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為止。」他說。

  「我先回去了。」我說。

  我拉開門走出總經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這裡,不多久前就在這裡碰到思龍,第一次認識她。那時候我們兩個人都是意氣風發的吧。我歎口氣。

  我們已經花費太多的時間來與生活鬥爭,已經夠累的了,我還有什麼精力來戀愛呢?我疲乏地靠一靠牆壁,拿紙杯取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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