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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美眷,你有話要說?請說。」 「主人,」她笑得賊兮兮,「我有事請求你。」 「什麼事?」我雙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鍋竹筍燒豬肉,請你帶去給任思龍。」 「什麼?」 「給任思龍,她喜歡這個菜,」美眷向我擠擠眼,「若要不瘦與不俗,天天竹筍燒豬肉,思龍說的。」 「任思龍說的?蘇東坡說的!」我說。 「無論誰說的,你得把這鍋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會在家的。」我說。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說,「我沒有空,要不我自己開車去。」 「你自己開車去!」我問:「為什麼不?」 「拜託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願死也不去任思龍那裡!」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又發神經了!」美眷說,「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頭!」 「你在發神經,你與任思龍要結拜做姊妹,你們倆到廟裡燒香叩頭去,與我有什麼關係?別把我拉進水裡去。」 「揚名,這幾個月來,你變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齒地說,「事情變得你是你,我是我,我們還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你會後悔的!」我跳起來。 「你做不做?」美眷問。 我閉上嘴巴。 「揚名,你聽我說,我發覺我們的方針錯誤,我們不應對任思龍時時提著表哥,我們應該比較含蓄,對她表示溫情,等她欠下我們人情,那時候——」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沒她那麼好氣,「我的天!還在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與我一起去。」我說。 「思龍又不是老虎。」 「你與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說,「可是我約了表姨搓牌,怎麼辦?」 「我非去不可?任思龍今天拿不到這鍋豬肉會餓死是不是?」 「你只要說一個字或是兩個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裡來的怒氣,臉色鐵青。 我說:「我不去!」 「好!我們把這件事宣佈結束。」 「美眷!」 她怒氣沖沖地進廚房,把門大力關上。 我歎口氣。 做駝鳥也許快樂點,它們可以把頭伸進沙裡。 我想哭。 美眷把一個沙鍋擱在我面前,頭也不回的走去房間。 我說:「你不必這樣,我這就去!」 我站起來,拿起這鍋竹筍燒豬肉便出門。 天曉得,為了任思龍與我吵架。 我上車,把沙鍋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後恨恨的開車。 我怎麼能告訴美眷,我的確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龍,我怕她不是因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為,我想是因為,是因為,我想……我歎氣。 我駛入石澳。才發的誓說死也不來了。 我希望任思龍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時,或是約會去了。 我會把沙鍋放在她門口,然後走開。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鈴,她來開門。她的門外有一層紗門。朦朦地她站在紗門後。 她的頭髮散下來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條帶子,鬆鬆的,風吹下去,現出她曖昧的身形,她彷彿在午睡。 我說:「美眷叫我送這鍋食物來。」 她說:「請進來。」 她推開紗門。 我不該進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態度稍微好一點,我就屈服了。 不要緊,我告訴自己,不到三分鐘她就會故態復萌,然後我可以大吵一頓,於心無愧的離去。 「是蘇東坡的那鍋。」我說。 「謝謝美眷。」 屋子裡一片白色,窗外是沙灘與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幾上一隻水晶大瓶,瓶裡一大束薑花,蝴蝶型的白花散著妖冶的香味。最最冷艷的顏色是白,你永遠不知道純情底下是什麼,引人遐思。 我坐下來。 她坐我對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廳。 惆悵舊歡如夢。 誰是她的舊歡?數得清?無數個? 生命是幻覺。 任思龍,告訴我你心裡想什麼。 薑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壓過來,我呼吸幾乎有點困難,濡濕陰涼的海灘空氣。我當然要怪空氣,怪香味,否則如何解釋這種震撼感。 我一直聽到「哺哺」的低微聲,原來屋角放著一缸銀色的鯉色,屋外剛有只白色的鴿子飛過,LAPALOMABLANA,是中國的聊齋與畢加索的西班牙。 我歎口氣,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對面的任思龍一句話也不說,卻又像說過一千句話。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喝杯飲料才走。」 她站起來到廚房去。 她的廚房沒有油煙。這是可以肯定的。 我揚聲:「我要走了。」 她匆匆轉出來,手裡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張大嘴,看著她,我如五雷轟頂般驚異。 她記得,她居然記得。 我心酸地取過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蘇打又甜又香又清涼,我一口氣就喝光了。 「謝謝你。」 她點點頭。 「我現在真要走了。」我回頭就跑。 轉頭看她站在紗門之後,我並不該回頭看,當然我不怕變成盅柱,但是我不該回頭看。 到家。美眷與表嬸正在搓麻將,那陣牌聲第一次給我安全感,我混亂地倒在沙發上,小宙走過來,髒髒的手不住在我臉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緊緊地摟在胸前,他嚇哭了。 美眷走出來,「咦,你回來啦,小宙,你這個傻瓜,哭什麼?爹爹抱你有什麼好哭的?有什麼事就哭,長這麼大了一句話都不會說。」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著我,住了哭。 我說:「叫爹爹,爭口氣,叫爹爹。」 但是他沒有叫,笑起來,把臉藏在他媽媽的後面。 我歎口氣。小宇走過來,「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問:「揚名,你怎麼了?不舒服?東西送到沒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還在氣?」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總是不肯為我做一點點事。」 小宇說:「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說:「冰箱裡有聖安娜蛋糕,餓就吃一點。」 小宇說:「實在沒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說什麼?」我問小宇。 「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他說,「媽媽叫我問爹爹。」 「沒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說,「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麼有什麼。」他不樂意。 「小宙連話都不會說,你別把題目岔開去,無理取鬧。」 他蹬蹬的跑開,翅著嘴,倒掛著眉毛。 做人永遠不會快樂,永遠不會滿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臉睡覺,和衣倒在沙發上。開頭聽到吆喝聲、尖叫、歡笑,後來覺得熱,發了一身汗,然後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氣,我又冷得縮成一團。 我沒有做夢,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雲尼拉冰淇淋蘇打,除非她故意要記住。 她故意要記住。 醒來的時候,比沒人睡時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東西,書房成了賭房,一屋子的煙,點心碗盞、杯子、零食包紙、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問:「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鴿子。惆悵舊歡如夢,冰淇淋蘇打。 「——你史見我說嗎?」美眷問。 「沒有。」 「揚名,你是怎麼了?」她瞪著我。 「美眷,讓我靜一靜。」 「好。」 過了幾日,我聽見美眷與她媽媽說起我。 「揚名工作太辛苦,有點神經衰弱。」 我沒有神經衰弱,我只是靜不下來。 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 開門見山,我說:「任思龍,我很疲倦。」 「為了什麼?」她問我。 「疲倦偽裝。」我說。 任思龍垂低眼睛。 我坐下來,很冷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直都愛你,因為不能愛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龍抬起頭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後合,用手撐著頭,腰也直不起來,她說:「這……這簡直跟創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 我看著她,異樣的鎮靜。 笑完之後她用手掩著臉,隔了很久很久,她問:「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離婚,或許離了婚來追求你,然後你可以拒絕我。」 「拒絕你?」她輕聲問,「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認識你。」 我的心疾跳。 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像是十餘歲孩子初次約會,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 我哭了一會兒。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時間與我開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後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我那十年並沒有虛度,我與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