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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風吹上來,不知道為什麼,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涼,風鼓動她寬大襯衫。她用手托著額頭笑了,她洗淨雙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帶著象棋,他向任思龍挑戰。任的醫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當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觀局,任時不時轉頭跟他說幾句話,他是個出色的男人。

  我很煩躁,我竟無法使我的眼光離開她。

  她還不是那個任思龍,工作如瘋子,幹勁沖天,一身白衣服的寫字樓奴隸。為什麼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與方薇形影不離的坐在船頭討論劇本。

  其他的演員與工作人員則在甲板曬太陽。

  我過去取果汁,回頭,任思龍已經不見了。

  我問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與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說,「她真是好棋,殺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還是突破重圍……」

  走了。

  我茫然坐下來。

  美眷拿著紙碟子,盛著蛋糕走過來。

  「吃一塊好嗎?」她坐在我身邊。

  那一角的麻將布排山倒海地湧過來。

  為什麼?我揚揚手,為什麼在遊艇上搓麻將?為什麼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餓不餓?」

  我搖搖頭,「我想先回去。」我揚聲,「林,有沒有辦法先走?」

  美眷笑道:「這瘋子,玩得好好地,他一個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麼走得了?臨陣退縮,哪有這麼如意的事?」

  我聽得心如刀割。

  林說:「施,你怎麼了?喂,嫂子,你看他臉上那萬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開快艇送你到碼頭。」

  美眷說:「讓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

  「他要鬧情堵,是他活該,我帶著小宇再玩一會兒。」

  林笑說:「他也不是鬧情緒,他八成是鬧肚子。」

  結果我一個人回家。

  小宇由外婆處領回來,正在緩緩學走路,見到我,給我一個大微笑,然後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來。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個好爸爸。一星期見小宙多少次?我對這孩子應該有歉意。

  我伸出雙手,小宙仍然鎮靜地走過來,躲入我懷中。這嬰兒使我想起花生漫畫中的拉納斯。

  我們父子擁抱很久。我輕聲問:「孩子,你喜歡有個英文名字叫拉納斯嗎?」

  他在那裡說他獨有的嬰兒語言,身上有莊生痱子粉的味道。

  傭人問:「先生,在家吃飯?」

  「是,下碗麵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撲撲地打著我的手背。

  傭人笑,「小宙,來,別煩爹爹。」

  小宙說:「爹爹,爹爹。」

  女傭說:「哎,一開口就叫爹,下一個恐怕還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個女兒。」

  她把小宙抱走。

  吃麵當兒我茫然想,這個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我與美眷戀愛成婚,名正言順的生下子女,經過十年,我們有這個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話,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什麼?

  我在想什麼?

  太勞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來,客廳中一片吵鬧聲。

  美眷坐在梳妝台前用冷霜洗臉,一邊嘀咕,「曬得老黑,難看死了。」

  我糊塗的問道:「什麼意思?怎麼有那麼多人?」

  「林士香他們呀,在咱們家吃冷面。」

  「怎麼有麻將聲?」我問。

  「表姨他們來搓麻將。」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麼沒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嗎?」美眷問。

  「不不。」我揉揉眼睛,獨自走到書房去。

  表哥坐在寫字檯面前,看到我轉過頭來。

  「夢長君不知?」他問。

  我呆呆的坐在他對面。「要我去招呼親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說。

  「你總不能躲一輩子吧?」他問。

  這種話常常觸動我心境。

  美眷進來找東西,東翻西掏。

  「你找什麼?」我問。

  「我記得有好幾副撲克牌在這裡。」

  「這是我放劇本的抽屜!」』

  「你這書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

  「乾脆開次家庭革命會議,改作麻將房算了。」

  我跳起來,「你說什麼?」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樣兒!」

  她取到撲克牌施施然而去。

  氣得我。

  「美眷始終是個孩子。」表哥說。

  我說:「自從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沒有長大過!」

  表哥默然一會,說:「這是一個很強大的控訴。」

  我說:「你說不是嗎?你看看她那個樣兒!」

  「當初你愛上她,也不過因為她那個樣兒。」

  「但是社會成熟了,她身邊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將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寧。」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說,「天氣太熱,事情太多太忙,或許我已經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麼刺激?」

  我反問道:「我不明你指什麼。」

  「任思龍的刺激?」

  我「霍」地轉了身,「你說什麼?」

  「任思龍。」表哥的聲音像毒蛇般嘶啞。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明白?你與任思龍之間的矛盾與衝突?」表哥說。

  我愕然,「我與任思龍?」

  他緩緩的點頭。

  我異常的不安。「你瘋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別人的喜愛,你太念念不忘這個女人。」

  「是我,還是你,還是我們?」

  我勉強的笑,說:「表哥,你喝了兩杯來是不是?」

  客廳中的客人在轟然大笑。

  他點點頭,「或者我是喝過酒來,你既然不願意提,就永遠沉在你心底好了。記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來走出去,關上門。

  書房裡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靜的,我有種中蠱的感覺。

  天忽然下雨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乾乾淨淨,幾乎沒長出青苔來。

  下班時候分外難叫車,福士進了車行。

  傍晚時分都是滿座的計程車。我站在街角過了半小時的迎送生涯。

  一輛白色的雪鐵龍戴安飛嘯地經過我身邊,忽然又倒回來。

  車窗是深墨綠色的,瞧不見司機。

  車門卻被打開,是任思龍。呵她那張臉。

  她白膩中而帶青的皮膚已曬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嘩啦嘩啦落下來。

  她並沒有開口邀我上車,但是打開的車門,眼睛中的色彩,我覺得這是許仙與傘的故事。斷橋下一個下雨的日子,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書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後面等得不耐煩的車子按起喇叭,我連忙上車。

  任思龍熟練地把車子轉一個大彎,朝我家駛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頭。

  我說:「在落陽。」

  她點點頭。

  書生的毛病是想得大多,做得太少。

  有時候也說得太多。

  「戲拍完沒有?」

  「還沒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過快了。」

  「你有那麼長的假?」

  「沒法子,一邊上班一邊拍。」

  「沒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興趣。」

  「我看到以前接觸不到的東西。」

  我覺得很吃力,這是我要說的話嗎?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嚨,我問:「吃晚飯沒有?」

  「沒有。」

  「你一個人住?誰做飯?」話題比較像樣了。

  「隨便吃什麼,有時候一個人出去吃。」任思龍的聲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國。」

  「我記得你滑水滑得極好。」我說,「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會吧?」她說,「馬馬虎虎,我那小劇集裡有一場滑水,所以加緊練一練。」

  車子在我家樓下停好,我問:「如果我請你上樓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你會賞面嗎?」

  她笑起來,「我才在想,今晚這一頓怎麼解決,現在可有完美結局了。」

  我說:「歡迎歡迎。」自覺聲音十分空洞。

  「你怎麼沒開車?」她問我。

  「車子讓美眷撞了——前面一輛大貨車,她跟得太貼,煞車來不及避,車頭燈全部毀掉。」

  「很危險。」

  「是。」

  我按鈴。

  帶女客回家,要先按鈴,尤其是未經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親自來開門,看見任思龍,她很意外但親切,這是美眷的好處,她雖然把她的客人當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滿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樣歡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個好太太。

  「今天我們吃燒鴨粥。」美眷說,「思龍你不介意吧?再炒點面如何?」

  任思龍說:「可以,什麼都可以,別客氣。」

  美眷笑,「我一向覺得思龍好招呼。」

  「辦公的時候,我很壞的。」任思龍微笑。

  「老闆有福了。」美眷說,「真服你們,下了班還能一直不忘工作,這樣做下去,難保不精神崩潰。」

  小宙安排與女傭一齊吃粥。小宇捧著棋盤,一定要與任思龍再分高下。

  我歎口氣:「小宇,這姊姊沒有空,你別老纏住人家。」

  任思龍說:「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廚房去拿紅酒的時候,美眷低聲問我:「思龍是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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