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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翁麗間一怔,苦笑答:「連你都問為什麼,不,我們不是一對好夫妻。」

  她抬起頭,想一想,「我倆經過太多,傷痕太深,加樂,大家都覺得犧牲得不值。」

  本才惻然。

  「我們認識之際十分年輕,毫無顧忌地戀愛,我倆二十四小時融在一起,看不見對方就坐立不安,我對他說:『無論以後怎麼樣,我都不會再愛一個人,比愛你更多。』」

  本才輕輕呵地一聲。

  那也不枉這一生了。

  翁麗間笑,「加樂,你好似聽得明白呢。」

  本才笑笑,不置可否,想知得更多,惟一方法是只聽不說。

  「可是那樣燃燒,是何等勞累傷身,最後還是分手了。」她掩著臉,「那年我二十歲,被送到美國讀書,我過了極之散漫的一段日子。」

  本才脫口說:「自暴自棄。」

  「加樂,你說什麼?」

  翁麗間正想講下去,傭人推門進來,「太太你在這裡,國生銀行黃經理來了。」

  翁麗間只得站起來,苦笑說:「你看,加樂,現在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錢搬來搬去,學五鬼搬運。」

  本才駭笑。

  她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那只百子風箏。

  翁麗間剛開始講她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一則傳奇,本才願意聆聽。

  原來一個戶口的存款多到某一程度,銀行會得派專人上門侍候。

  翁麗間吩咐這個那個之際,本才覺得乏味,便溜到園子外邊散步。

  保姆隨即追出來,「加樂,天氣冷,快回來。」

  她力氣很大,硬是將本才拉進屋內。

  本才掙脫,往樓上跑去。

  保姆直追過來,抱怨道:「加樂,你又瘋了。」

  本才生氣,這才知道加樂受了多大委屈,因智力有殘疾,她完全不能保護自己,隨便誰派一個罪名下來,即可治得她服服帖帖,錯的永遠是她。

  保姆用力拉她,本才反抗,用力一推,那保姆沒料到,失足滾下樓梯去。

  眾人聽到轟然巨響連忙跑出來查探,剛好看到保姆爬起來,面孔跌得青腫,嘴角更撞出血絲。

  「太太,」她掙扎起身,「我不做了。」

  不知怎地,本才有絲快意,她終於為加樂出了一口氣。

  翁麗間歎口氣,「加樂,這已是第三個被你推落樓梯的保姆,看,又得去找新保姆了。」

  原來加樂並不軟弱。

  翁麗間牽著女兒的手,「你脾氣確是像我,這是你外公說的,翁家的人有兩個特色:一是壞脾氣,二是夠聰明。」

  本方不出聲。

  「在你的世界裡,你知道聰敏是什麼一回事嗎?」

  可能加樂也什麼都知道。

  門鈴響,進來的是羅允恭律師,本才剛想迎上去,卻被阻止。

  翁麗間訝異,「我們並不認識,有什麼事嗎?」

  「我們有個共同朋友何世坤。」

  「是嗎,何教授認是我的朋友?」翁麗間冷笑一聲。

  「我想見一見加樂。」

  「加樂今日情緒欠佳,再者,你為何要見她?」

  本才真想與羅允恭說幾句,可是翁麗間攔著她不讓她過去。

  幸虧王振波剛剛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

  「什麼事?」

  羅允恭再一次說明來意。

  王振波很簡單地解決了此事,他轉過頭來問:「加樂,你可想和這位阿姨聊天?」

  本才連忙頷首。

  王振波真好,他明白到孩子也有選擇權。

  翁麗間大惑不解,「可是,她倆素昧平生。」

  王振波把她拉出會客室,輕掩上門。

  羅允恭凝視小孩,半晌,不置信地問:「你是楊本才?」

  本才坐在寫字檯後面,取過筆紙,寫道:「教授同你披露這件事?」

  羅律師一看,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本才繼續寫:「以後我們在教授處見面比較方便。」

  「她一同我說,我實在忍不住馬上趕了來。」

  「看到你很高興。」

  這是真的,本才的聲音由衷地熱誠。

  「慢著,你這孩子,說不定是宗惡作劇,又有可能受人指使,請你回答我三個問題。」

  「可以。」

  「第一個問題:我女兒幾時生日?」

  「令嬡有兩個生日,胎胚時曾剖腹取出做過修補橫隔膜手術,放入子宮縫合後九個星期才真正出生。」

  「我的天!」羅允恭震驚,「你真是楊本才?」

  「其餘兩個問題呢?」

  「上一次我為何與你吵架?」

  「為著萬惡的金錢,羅女士,我想搬家,你不允許。」

  羅允恭痛心,「幸虧沒答應你,你受馬柏亮教唆,想與他聯名添貴重物業。」

  「其實我同他已經瀕臨分手。」

  「哪裡,你與他好得很呢。」

  本才不想吵架,「第三個問題。」

  「這個真的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去年你在紐約逗留一個星期,是否去做矯形手術?」

  本才不得不承認:「是,我修窄了鼻尖。」

  「嘿!」羅允恭像是逮住了什麼似的,「一個天才藝術家竟會如此虛榮淺薄。」

  本才瞪著她,「我何需向你或是任何人交待我的意願。」

  「我必須承認,大家都發覺你放假回來漂亮得多。」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羅律師終於淚盈於睫地:「你真是楊本才,可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本才萬般無奈,「我不知道。」

  二人忍不住擁抱。

  羅允恭說:「現在,你可以挨在我懷中聊天。」

  「是,阿姨。」

  這時,王振波探頭進來,「你們可要茶點?」

  分明是來打探一大一小究竟有什麼話可說。

  羅律師順口說:「兩杯威士忌加冰。」

  「什麼?」

  羅律師連忙補充:「我想喝上兩杯。」

  翁麗間在外頭皺著眉頭說:「何世坤是怪人,同她有關係的人也全屬異形。」

  王振波親自把兩杯酒送進書房。

  他一出去,本才便搶過一杯,喝一大口。

  嘩,快樂似神仙。

  羅允恭說:「本才,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跟我走。」

  「我不行,我現在是王家小女兒。」

  「你並不姓王,你姓衛。」

  「你怎麼知道?」本才大吃一驚。

  「我是律師,我手下有一隊調查員。」

  「說下去。」

  「翁女士與衛君並無正式結婚,小加樂是私生女,直至王振波出面,但二人都沒想到加樂會是智障兒。」

  「那衛氏在什麼地方?」

  「無人知道。」

  「可否尋訪他?」

  羅允恭反問:「找他做什麼,加樂已有世上最好父親。」

  「你說得對。」

  「本才,讓我向他們披露真相。」

  「不。」

  「為什麼?」

  「他們必定接受不來。」

  「不接受也得接受。」

  「不,他們一驚嚇,會簽名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你得為我設想。」

  「那依你說怎麼辦?」

  本才不出聲,她苦無答案。

  「在王家生活,直至十八歲成年?」

  本才呻吟。

  「你得想想辦法呀,天才,平時你專門最多刁鑽古怪的餿主意,把我治得頭昏腦脹,現在為何沉默,再呆下去,楊本才的肉身可支撐不了。」

  「它會怎麼樣?」本才大驚。

  「它此刻已經危殆,靠維生器支持,咦,你不是不知道。」

  本才急出一身冷汗。

  她取過威士忌一飲而盡。

  羅允恭抱怨:「你早應找我商量。」

  這時,王振波推門進來,「對不起,羅律師,我怕加樂累了。」

  本才連忙掩著嘴跑出去,怕王振波聞到酒味。

  下次,要喝喝伏特加,無色無臭。

  王振波問羅允恭:「你與一個孩子有什麼好談?」

  羅律師歎口氣,「我不知如何解釋的好。」

  「加樂智力比不上一般孩子。」

  羅允恭看他一眼,「王先生,請嘗試與她交通。」

  王振波送客人出去。

  羅允恭轉頭說:「你對加樂真好。」

  王振波微笑,「我喜歡孩子。」

  「那麼,應該添一打。」

  王振波沒想到陌生的羅律師會如此打趣地,但笑不語。

  關上門,聽見翁麗間冷冷在身後說:「都似白骨精見了唐僧肉。」

  王振波詫異道:「你也不應在乎。」

  「我只是說出怪現象而且。」

  他走進書房,取出支票,正想做帳,忽然看到桌面一疊紙上有書寫痕跡。

  看半晌,才辨認出童體字寫的是什麼。

  「他們必定接受不來。」

  「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地上還有紙團。

  攤平一看,是「我何需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意願。」

  這是誰寫的字條?

  不可能是加樂。

  也不會是羅律師。

  王振波握著字條匆匆上寢室找孩子。

  一推開門,發覺加樂睡著了。

  他聞到酒氣,這是怎麼一回事?探近孩子的小面孔嗅一嗅,發覺加樂原來喝醉了。

  他不由得生氣,羅律師太不負責任,怎麼給幼兒喝酒。

  一轉眼,看見加樂熟睡的面孔如小小安琪兒,不禁感慨萬千。

  一下子就長大了,不再需要照顧,孩子此刻纏得你發昏?好好享受,不消十年八載,她找到自己的淘伴,接著結婚生子,想見他還得預約。

  他做過十多年的工作狂,六親不認,把所有不如意埋葬在公事裡。

  父母曾反對他的婚事,索性避而不見,與妻子意見分歧,不能冰釋的誤會也導致他一天十八小時躲藏在公司裡,迫不得已下班,立刻去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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