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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頁     亦舒    


  我竟犯下這個錯,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與老張拆伙,我租不起那麼大的地方闢作工場,亦買不起必需的工具。況且我只有點小聰明,至今連運用烤箱的常識都沒有。

  每個人都贊子君離婚之後闖出新局面,說得多了,連我自己都相信。什麼新局面?人們對我要求太低,原以為我會自殺,或是餓死,居然兩件事都沒有預期發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願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渾渾噩噩做人,有什麼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場,煙消雲散。我足足一夜沒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終於停了,我心卻長有雲雨,於是把那條自製飾物懸胸,電話響。

  是老張,聽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不禁心頭放下一塊大石,血脈也流動起來。

  他若無其事地說:「今天與造幣廠的人開會,我提醒你一聲。」

  「我記得。」我亦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會兒見。」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

  「沒關係,我有些圖樣。」

  「再見。」我說。

  老張尚需要我,我鬆口氣,我尚有利用價值。

  以前與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著這般戰戰兢兢的態度,恐怕我倆可以白頭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來。

  還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幣廠代表換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場,我有點心虛,緊隨著張允信。

  碰巧我們兩個都穿白色,他們則全體深色衣飾,彷彿是要開展一場邪惡對正義大戰。

  我痛恨開會,說話舌頭打結,老是有種妄想:如果我不開口,這班討厭的人是否會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張允信出示許多圖片給主席看,其中一張居然是我脖子上懸的「雨雲」。我訝異,這滑頭,把我一切都佔為己有!真厲害。

  主席並沒有表示青睞,把我的設計擲下,冷笑一聲,「這種東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過,三隻銅板一個,叮鈴當郎一大串。」

  「太輕佻,沒有誠意。」另一位要員亦搖頭。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運氣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應遺憾它的失落,我只有慶幸它曾經一度駕臨。

  散會時我們已被黑衣組攻擊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電梯,主席的女秘書追出來,「等一等,等一等。」

  我沒好氣,「什麼事?要飛出血滴子取我們的首級?」

  女秘書臉紅紅,「我見你胸前的飾物實在好看,請問哪裡有買?」

  我氣曰:「這種輕佻的飾物?是我自己做的,賣給你也可以,港幣兩百元,可不止三個銅板。」

  誰知秘書小姐馬上掏出兩百元現鈔,急不可待地要我將項鏈除下。我無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錢,把她要的交給她,她如獲至寶似地走了。

  在電梯裡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張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幸虧我尚有生活費。」我說。

  「他們的內部在進行新舊派之爭,凡是舊人說好的,他們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樣子我們要休息了。」

  「不,」老張很鎮靜,「我們將會大力從事飾物製作。」

  我愕然。

  「兩百塊一件泥餅?」老張說,「寶貝,我們這一趟真的要發財了。」

  「有多少人買呢?」我懷疑。

  「香港若有五十萬個盲從的女孩子,子君。」老張興奮地說,「我們可以與各時裝店聯絡,在他們店舖寄賣,隨他們抽佣——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確沒有信心,「也許這團『雲』特別好玩。」

  「你一定尚有別的設計。」老張說。

  「當然有。我可以做一顆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來,賣二百五十元。」

  「我們馬上回去構思,你會不會繪圖?」老張問道。

  「畫一顆破碎的心總沒問題。」我說。

  「子君,三天後我們再通消息吧。」

  我們在大門分手。

  太冒險,我情願有大公司支持我們。

  竅則變,變則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費,不用腦筋思考一下,「事業」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嘗到做藝術家的痛苦:絞腦汁來找生活,製作成品之後還得沿門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間覺得寫字間也有它的好處:上司叫我站著死,乾脆就不敢坐著生,一切都有個明確的指示,不會做就問人,或是設法賴人,或是求人。

  現在找誰幫我?

  又與老張生分了,沒得商量。

  黃昏太陽落山,帶來一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式地孤獨。

  我出門去逛中外書店,買板書、B2鉛筆、白紙、顏料,最後大出血,在商務買套聊齋,磨著叫售貨員打八折,人家不肯,結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覺有黃昏恐懼,一切都會習慣,嘴裡嚼口香糖,捧著一大盒東西回車子,車窗上夾著交通部違例停泊車輛之告票一張。

  「屎。」歎息一聲。

  這個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撩會,不使盡渾身解數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虧。

  剛在感想多多之際有人叫我:「子君?」追上來。

  我轉頭,「涓生。」

  「子君。」他穿著件晴雨褸,比前些時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後,在對面馬路站著辜玲玲以及她的兩個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經跟她一般高,仍然架著近視眼鏡,像個未來傳道女。

  想到我的安兒將是未來艷女錄中之狀元,我開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聲。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麼穿牛仔褲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歲。」他說。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馬尾巴。

  「好嗎?」涓生問,「錢夠用嗎?」他口氣像一個父親。

  那邊辜玲玲的惱怒已經形諸於色。

  我向他身後呶呶嘴。

  他不理會,幫我把東西放進車尾箱。

  「謝謝。」

  「我們許久沒見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問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擠出來那種,繼而上車發動引擎。

  我看見辜玲玲走上來與史涓生爭執。

  亦聽見涓生說:「……她仍是我孩子的母親。」

  我扭動駕駛盤駛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蘋果酒,簡直當水喝,用麵包夾三文魚及奶油芝士充飢。

  我作業至深夜,畫了一顆破碎的心,一粒流星,還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夠了。」我伏在桌上,倦極而叫,如晴雯補好那件什麼裘之後般感歎。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術家來。我欣賞畫好的圖樣,自己最喜歡小王子與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針,玫瑰花是項鏈,兩者配為一套,然而我懷疑是要付出版權的,不能說抄就抄,故世的安東修伯利會怎麼想呢。

  老張說:「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著他。這個張允信,開頭我參加他的陶瓷班,他強盜扮書生,彷彿不是這種口氣這個模樣,變色龍,他是另外一條變色龍。

  我捧著頭。

  「你腕上是什麼?」

  「呵,」我低頭。

  糟,回來一陣忙,忘了還債給翟君這隻手鐲所的費用。

  「很特別。」老張說。

  「是。」

  他怎麼了?仍然來回三蕃市與溫哥華之間?仍然冷著一張臉頻頻吸煙?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與想念涓生是不一樣的。對於涓生,我現在是以事論事,對於翟君,心頭一陣牽動,甚至有點淒酸,早十年八年遇見他就好。

  「——你在想什麼,子君?」

  「沒什麼。」

  「別害怕,我們會東山再起。」老張說,「去他媽的華特格爾造幣廠。」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說,一邊用手轉動金鐲子。

  史涓生當天下午十萬火急地找我。

  他說平兒英文測驗拿零分,責備他幾句,竟然賴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時,他奶奶也陪著他哭。

  我知道這種事遲早要發生,有賈太君,自然就有賈寶玉。

  好,讓我來充當一次賈老政。

  趕到史家,看見平兒賴在祖母懷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鐵青臉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說:「平兒,你給我站起來,奶奶年紀大,還經得你搓揉?」

  餘威尚在,平兒不敢不聽我的話。

  「為什麼不溫書?」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聲,放柔聲音,「為什麼會拿零分?」

  平兒憤憤地說:「老師默讀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讀一次她又不肯,我們全班聽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學生膽敢與老師爭持,這年頭簡直沒有一行飯是容易吃的。

  平兒說下去:「她是新來的,頭一次教書,有什麼資格教五年級?頂多教一年級。」

  我聽得側目,明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笑,但也駭笑起來。

  五年級的小學生,因他們在該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廁所飯堂的地頭他們熟,竟欺負起老師來了。難怪俗語云:強龍不鬥地頭蛇,人心真壞。

  「她只配教一年級?」我反問。

  「是,她不會教書。」

  我歎口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級與五年級有何分別?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階級之別,五年級簡直太了不起。我聯帶想到布朗對我們作威作福的樣貌,可是他一見可林鍾斯,還不是渾身酥倒,醜態畢露,原來階級歧視竟氾濫到小學去了,驚人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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