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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亦舒    


  油瓶。這個名稱源起何處?

  我怵然心驚,倘若我再婚,平安兩兒就成為油瓶?

  孩子們何罪,這真是封建撩會最不人道的稱呼。

  「子君,你現在不錯呀,有工作有寄托。」

  我唯唯諾諾。

  「涓生同她也時時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講,這不是活該嗎,還不是一樣。」

  我詼諧地說:「也許吵的題目不一樣。」

  老太太瞪傻了眼。

  過一會兒她說:「你沒有對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不是一種關懷,她只是對於前任媳婦可能再婚有種恐懼。

  我說:「沒有。」

  她鬆口氣。「婚呢,結過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樣的,為了孩子,再嫁也沒有什麼味道。」

  我莞爾,敢情史家的長輩想我守一輩子的活寡,還打算替我立貞節牌坊呢。

  我不說話。

  「嫁得不好,連累孩子,你說是不是?」老太太帶試探地說。

  我忍不住問:「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乾笑數聲,「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擇偶條件受限制不在話下……」

  說得也是,有條件件的男人為什麼不娶二十歲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歎口氣,「你放心,我不會連累孩子的名聲。」

  「子君,我早知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讚揚我。

  我也不覺是遭了侮辱,也許已經習慣,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

  「那麼上次聽誰說的那個外國人的事,是沒有的了?」老太太終於說到正題上去。

  「誰說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氣和地答:「沒有的事。外國人,怎麼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國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會反臉。

  「各人的觀感不一樣。」我仍然非常溫和。

  她又讚道:「我早知你與眾不同。」

  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會虧待你,儘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孫兒的母親,我手頭上還有幾件首飾,待那日……我不會漏掉你那一份。」

  我點點頭,這也好算是餌?她希望我上鈞,永遠不要替平兒找個後父。感覺上她兒子娶十個妻子不打緊,媳婦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風景。

  老太也許為此失眠呢。

  「親家母還好吧。」她問我。

  「我的媽?」許久沒見,「還好。」

  「她常常為你擔心。」

  我想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自然沒出口,有苦也不在這種場合訴。

  「她很為這件事痛心。」

  我扯開去,「平兒還乖吧?與奶奶相依為命,應該很幸福。」

  「這孩子真純,」老太眉飛色舞,「越來越似涓生小時候,放學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說,功課雖不是頂尖,有那麼六七十分,我也心滿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寵壞!」

  「一日那女人與涓生一起來,平兒吃完飯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說一句『當心壞肚子』,涓生便說:『不關你事。』她好沒面子,頓時訕訕的。」

  「她或許打算同涓生養孩子,」我笑說,「你就不止平兒一個孫兒了。」

  「咄,她不是早生過兩個,還生,真有興趣。」

  「孩子都一樣的好玩。」

  「真的還生?」老太心思活動起來。

  我用手撐著頭,「我不知道,報紙娛樂版是這麼說,史涓生醫生可是娛記心目中的大紅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與我推測起來。

  而我竟也陪著她有一搭設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處久了,都會產生異樣的情緒,就像我與史老太太一樣。

  我看看手錶,「我要走了。」

  一邊的平兒正在埋頭畫圖畫,聽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這種滿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

  「親家太太說,有空叫你同她通個消息。」

  我詫異,她在人前裝得這麼可憐幹什麼?這些年來,踩她的不是我,救濟她的也不是我。

  我問:「她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她說你那個脾氣呀,誰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氣?我有什麼脾氣?」

  老太太遲疑說,「那我就不知道。」

  離開史家的時候我特別的悶納,誰說我貶我都不打緊,節骨眼上我親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訴苦,這點我就想不通。我也曉得自家正在發酵階段,霉斑點點,為著避她的勢利鋒,八百年不見一次面,然而還是不放過我,這種情理以外的是非實難忍受。

  回到家,氣得很,抓本小說看。

  唐晶同我說:「子君,石頭記看得四五成熟,可去買本線裝聊齋誌異。」

  真的,明天就去買。

  我目前的生活不壞呀,可是傳統上來說,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還自認過得不壞,那就是有毛病,獨身女人有什麼資格言快樂?裝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傳統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說是老好衛斯理的著作。

  他說到他「看見了自己。」

  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負面。連自身都不認識的只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為人知,突然暴露出來,嚇得他魂不附體。

  這是種經分裂的前奏,有兩個自己,做著全然不同的事,有著絕對相異的性格。

  看得眼睏,我睡著了。

  紅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夢來。

  夢見自己走進一間華廈,聽到其中一間房間中有人在哭泣,聲音好不熟悉,房間並沒上鎖,虛掩著,不知怎地,我伸手輕輕將門推開,看到室內的情境。

  一個女人獨自蹲在角落,臉色憔悴,半掩著臉,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驚得渾身發抖,血液凝固,這不是我自己嗎?細細的過時瓜子臉,大眼睛,微禿的鼻子,略腫的嘴巴,這正是我自己。

  我為什麼會坐在這裡哭?

  我不是已經克服了一切困難?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來了?比以前更強健更神氣?

  我不是以事實證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則我為什麼會坐在此地哭?

  這種哭聲聽了令人心酸,是絕望、受傷、滴血,臨終時的哀哭,這是我嗎?

  這是真正的我嗎?

  我也哭了。

  因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並沒有痊癒,我今生今世都得帶著這個傷口活下去,我失望、傷心、自慚,只是平日無論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經過去,一筆勾銷,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衛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電話鈴狂響,把我自夢中喚醒。

  睜開眼,我感覺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說壓在我胸前,我壓著了。

  以後再也不敢看這種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說。

  我沒有去接電話,到浴間灑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勻,呆呆地坐沙發上。

  夢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發上的一把扇子,扔到牆角。團扇團扇,美人並來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絃管絃管,春草照陽路斷。

  再謙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遠把自己當作美人吧。

  電話鈴又響了。

  我拿起話筒。

  「姐?」

  「子群!」

  「你在幹嗎?淋浴?我已經打過一次來。」

  「你們倆蜜月可愉快。」我問。

  「還好。」她笑說,「他對我呵護備至。」

  「恭喜恭喜。」

  「姐,聽媽媽說你幹得有聲有色,喂,又抖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發過抖,我從來不會少穿外套。」

  「姐,你現在也有一點幽默感。我做了紅酒燴雞,你上來吃好不好?」

  「紅酒燴雞?受不了,幾時學的烹任術?」

  「在酒店做那麼久,看也看會。」

  「也好,我洗把臉就上來。」我問,「妹夫呢?」

  「老頭子下班要開會。」子群說道。

  「叫他老頭子?」我說。

  「他不是老頭子是什麼?自己搶先,叫別人就不好意思叫。」

  「對,自嘲是保護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彷彿一怔,「姐,你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唉,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吃虧,不學乖的。」

  「那麼乖人兒,我等你來。」

  我開車兜足十個八個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級大班的宿舍,他們住在十二樓。

  她站在門口等我,迎我入內。

  房子寬大清爽,二千多尺,傢俱用籐器,洋人喜歡這東方情調,我則老覺得籐椅子應當擱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說:「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說:「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說:「聽說現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雲來,一個月除出開銷,淨收入十萬八萬。」

  「那是稅務局的煩惱。」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嗎?」

  「真乾脆!」子群鼓掌。

  「有得棲身便算了,」我巡著這間寬大的公寓,「過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國人對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從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陣再說。」

  子群點著頭。

  我歎一口氣。

  子群匆匆忙忙在廚房進進出出,一會兒端出番紅花香米飯及一味紅酒雞,另有新鮮沙拉,我們姐妹倆相對大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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