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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賣安兒的面子答應下來。 原來關家的大屋在維多利亞,一個仙境般的地方,自溫哥華搭渡輪過去,約莫兩小時。 後園面海,一張大大繩床,令我思念張允信的家,所不同的關家園子裡開滿碗口大的玫瑰花。芬香撲鼻,花瓣如各色絲絨般美艷,我陶醉得很。 我問肯尼:「令尊令堂呢?」 肯尼答:「我父親與母親離婚有七年了,他們不同住。」 「呵。」我還是剛剛曉得,「對不起。」 「沒關係,父親在洛杉磯開會,」他笑,「一時不回來,今天都是我與安兒的朋友。」 我更加啼笑皆非,還以為有同年齡的中年人一起聊,誰知闖到兒童樂園來了。 然而新鮮烤的T骨牛排是這麼令人垂涎,我不喝可樂,肯尼居然替我找來礦泉水,我吃得很多,胃部飽漲,心情也跟著滿足。 孩子們開響了無線電—— 天氣這樣好,我到繩床躺下,閉上眼睛。 「噢噢也也,我愛你在心口難開。明日比今日更多,噢噢,愛你在心口難開。」 我微笑,愛的氾濫,如果沒有愛,就不再有流行曲。 有人同我說:「安,移過些。」是個男人。 他居然伸手在繩床上拍我的屁股。 我連忙睜大眼睛,想跳起來,但身子陷在繩床內,要掙扎起來談何容易。 「我不是安。」我連忙解說。 那男人亦不是那群孩子之一名。 他看清楚我的面孔,道歉:「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史安兒,長得好像,你是她姐姐?」 我苦笑,「不,我是她母親。」 他詫異,打量我一下,改用中文,「對不起,打擾你休息。」 「沒關係。」我終於自網中站起來。 這位男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一臉英氣,粗眉大眼,眉宇間略見風霜,端正的五官有點像肯尼,我心一動,衝口而出地問:「你莫非就是肯尼的父親?」 他搖搖頭,「我是他舅舅,敝姓翟。」 「對不起,我搞錯了。」 他笑笑。 翟先生的氣質是無懈可擊的。 氣度這樣東西無形無質,最最奇怪,但是一接觸就能感染得到,翟先生一抬手一舉足,其間的優雅矜持大方,就給我一種深刻的印象。 這種印象,我在唐晶的丈夫莫家謙處也曾經得到過。 翟先生比莫家謙又要冷一點點,然又不拒人千里之外。單憑外型,就能叫人產生仰慕之情,況且居移體、養移氣,內涵相信也不會差吧。 對一個陌生男人我竟評頭品足一番,何來之膽色?由此可知婦女已真的獲得解放。 我向他報告自己的姓名。 翟先生並沒有乘機和我攀談,他藉故走開,混進入堆去。 我有陣迷茫。 如果我是二十五歲就好了。 不不,如果二十八歲,甚至三十歲都可以。 我是身家清白……也不應如此想,安兒平兒都是我至寶,沒有什麼不清白的。 雖然有條件的男人多半不會追求一個平凡的中年離婚婦人,但我亦不應對自己的過去抱有歉意。 過去的事,無論如何已屬過去。 我呆呆地握著手,看著遠處的海。 「嗨。」 我轉頭,「肯尼。」 他擦擦鼻子,「阿姨,你看上去很寂寞。」坐在我身邊。 我笑而不語。 「你仍然年輕,三十餘歲算什麼呢,」他聳聳肩,「何況你那麼漂亮,很多人以為你是安的姐姐。」 「她們說笑話罷了。」我說。 「你為什麼落落寡歡?」肯尼問道。 「你不會明白。」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安說這句話是你的口頭禪:你不會明白。年輕年老的都不明白?」 他們這一代哪裡講長幼的規矩,有事便絮絮而談,像平輩一般。 「我舅舅說:那秀麗的女子,果真是小安的媽媽?」 我心一動,低下頭,愧意地望自己:頭髮隨意編條辮子、白襯衫、黑褲子。哪裡會有人欣賞我? 「阿姨,振作起來。」肯尼說。 「我很好。」 「是,不過誰看不出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破碎的心?」 我訝異,這孩子,越說越有意思了。 肯尼說:「看看我與小安,我們在一起這麼開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難道我們就為此愁眉不展?愛情來了會去,去了再來,何必傷懷。」 我心一陣溫暖,再微笑。 肯尼說:「我知道,你心裡又在說,你不會明白。」 過一會兒我問:「你舅舅已婚?」 「不,王老五,從來沒結過婚。」 「他多大歲數?」 「四十。」 我一怔,「從沒結過婚?」看上去不像四十歲,還要年輕點。 肯尼晃晃頭,「絕對肯定。」 「他幹什麼?」 「爸爸的合夥人。」 「建築師?」 「對。」 我又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嗨,」肯尼邊嚼口香糖邊說,「你倆為什麼不親近一下?」 我看看手錶,「下午三點,我們要打回程了吧?」 「回去?我們今天不走,」肯尼說,「沒有人跟你說過嗎?我們一行十四人今夜在這裡睡,明天才回溫哥華。」 我意外,不過這地方這麼幽美,就算三天不回去也無所謂。 「這大屋有七間房間,你可以佔一間,餘人打地鋪睡。」肯尼說。 「安排得很好。」 「對,我舅舅,他叫翟有道,他會說廣東話,他在那邊準備風帆,你若想出海,他在那邊等你。」 這分明是一項邀請。我心活動,一路緩緩跳上喉嚨。 肯尼說:「你在等什麼?」 「我想一想。」 肯尼搖搖頭,「小安說得對。」 「她說什麼?」 「她說:母親是個優柔的老式女人,以為三十六是六十三。」這孩子。 肯尼聳聳肩,雙手插在口袋中走開。 翟先生邀請我出海呢。 如此風和日麗的好機會,為什麼不?多久沒見過上條件的男人了。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又沒有非份之想。在布朗、陳總達及可林鍾斯這種男人中周旋過兩年,眼光與志氣都淺窄起來,直以為自己是他們的同類,女人原都擅勢利眼,為什麼不答應翟的邀請?我正穿著全套運動服、襪子球鞋。 我鼓起勇氣站起來,往後車房走去,那處有一條小小木碼頭,直伸出海去。 翟有道正在縛風帆,見到我點點頭,非常大方,像是多年玩伴一般,我先放下心來。 他伸出手接我,我便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強壯且溫暖。 然後我發覺,我已有多年未曾接觸到男人的手了。 這不是心猿意馬,這是最實在的感歎。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一扯起帆,鬆了錨,船便滑出老遠,我們來到碧海中央,遠處那棟小小的白屋,就像圖畫一般。 而我們便是畫中人。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長腳,看著藍天白雲。做人痛苦多多,所餘的歡樂,也不過如此,我真要多多享樂才是。 翟有道是該項運動的能手,他忙得不亦樂乎,一忽兒把舵,一忽兒轉風向,任得我一個人觀賞風景之餘細細打量他。 他有張極之俊美的面孔,挺直鼻樑,濃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緊,堅強有力的樣子,身材適中,手臂上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的。 我想:是什麼令他一直沒有結婚呢? 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翟有道終於同我說:「來,你來掌尾舵,別讓它擺動。」 我說:「我不會。」真無能。 「太簡單了,我來教你。」他說,「船偏左,你就往右移,船偏右你就把船舵轉向左,這隻船全靠風力,沒有引擎。」 我瞠目,「風向不順怎麼辦?」 「那就永遠回不去了。」他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我不好意思,便閉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很久沒有享受這樣心無旁鶩的樂趣,特別珍惜,帶著慘然的感覺。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划船成直角地橫切過來。 我來不及轉舵,大聲呼叫:「讓開,讓開!」 划船上有三個人,向我瞪來,並沒有動手劃開。 我緊張,「要撞船,要撞了!」光會嚷。 翟有道搶過來將船帆自左邊轉到右邊扣上,風一鼓帆,立即避開划船。 我鬆一口氣。 他朝我笑笑,並不多語。 那日回到岸邊,我已精疲力盡。 是夜睡得特別香甜。 玩足半日,我們說話卻不超過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動進廚房替大伙做早餐。 牛奶、麥片、雞蛋、火腳、吐司、班戟一應具全,忙得不亦樂乎。安兒與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樂了,說以後來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帶著不可。 翟有道下樓時年輕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殘局,見到他不知怎地,有點心虛,頗手忙腳亂的。 他微笑說:「夥計,還有早餐嗎?」 我忙不迭答:「有。」 「來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鮮的。」我說。 「你自己吃了沒有?」翟有道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