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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子君,如果我回頭,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開他的手,「你在說什麼?」我皺上眉頭,「咱們早已簽字離婚,你少瘋瘋癲癲的。」

  涓生喃喃地說:「是,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夠伶俐活潑,卻不知是因為家庭的緣故,關在屋子裡久了,人自然呆起來……離婚之後,你竟成為一個這樣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應得的懲罰。」

  聽了這話,我心中一點喜悅也無,我只是婉轉與客氣地說:「也難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愛。」

  這一年來在外頭混,悟得個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塊地毯不可,否則總有人來替天行道,挫你的銳氣,與其待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總之將本身譭謗得一文不值,別人的氣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沒想到平時來慣這一招,太過得心應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時候,也用將出來,一時間對自己的圓滑不知是悲是喜。一個人吃得虧來就會學乖,想到那時做史涓生太太,什麼都不必動手,只在廳堂間踱來踱去,晚上陪他去應酬吃飯,也不覺有什麼歡喜,現在想起來,那種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動了,求我復合,我又為什麼一口拒絕?真的那麼留戀外頭的自由,不不,實在每個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隻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史涓生覺得我笨,身邊立刻換新人,史涓生覺得我有藥可救,我又爬回他身邊。

  我做不到。

  一年多來我見識與生活都增廣,又能賺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頭,這一仗打到最後,原來勝利者是我,我戰勝環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卻無半絲歡喜。

  我說:「涓生,我由衷祝你與辜玲玲愉快,她是一個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補充你的弱點,你們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語。

  我站起來走。

  心中一點牽掛都沒有,宇宙那麼大,天空那麼寬,我的前途那麼好,但我一點也不快樂。

  因我心中滄桑。

  我與老張的心血結晶並沒有打回票。

  我倆得到一紙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稅,我與老張悲喜交集,發愣了半天,收入並不誇張,但至少在這一兩年內,我們不愁開銷,藝術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華特格爾造幣廠的照顧使我們勝過許多人。

  我們是心滿意足了。

  正如老張所說:「雖不能買勞斯萊斯,日本小房車已不成問題。」

  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離開家庭往外闖,居然這般有眉目,連我自己都吃驚。

  老張聳肩說:「有些人交老運。」

  刻是刻薄點,未嘗不是事實。

  說也希奇,替華特格爾造幣廠代理全盤宣傳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對的,我又有機會見到可林鍾斯。

  而真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好處,尤其是當那個人不再是上司的時候,這個年紀輕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細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談公事的時候,他亦同我眉來眼去,表示「咱們有緣份,你躲不過我。」

  張允信不喜交際應酬,但凡有宣傳事宜會議,就把我推到前線去犧牲掉,他躲在家中幫我解決「技巧」的問題。

  我沒有搬家,老張倒搬了,開車子要足足一個半小時才能到他那兒,一所半新不舊的鄉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數棵影樹,兩張寬大的繩床,羨煞旁人,對牢的風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時候波光灩灩,躺在繩床上有如再世為人,再也不想起來,乾脆樂死算了。

  我曾把平兒接到這所鄉下房子來玩耍,他很喜歡,在空地上放其遙控模型車子。

  休息的時候他忽然問:「老張是你的男朋友嗎?」

  我愕然。

  沒想到毫無心機的平兒也會問這種問題。

  他側著頭,瞇著眼,正在啜喝一罐可樂,寂靜的陽光下,我凝視他可愛的臉,我的兒,我心說:這孩子是我的寶貝心肝,但他長大,漸漸懷疑母親,恐怕離母親而去的日子也不遠了吧。

  我答:「不,他是媽媽生意上的合夥人,不是男朋友。」

  平兒將吸管啜得「嘶嘶」響,彷彿不大相信。

  「奶奶說你會很快結婚。」他說道。

  我詫異,「奶奶真的那麼說?」比我想像中更開通。如今時道是不同了。

  「爸爸要結婚,你也會結婚。」他說。

  「不,媽媽暫時還沒有結婚的對象。」

  平兒說:「如果你嫁給外國人,我不會說英文,就不能夠同他說話。」

  我益發納悶,「誰說我嫁外國人?」

  「爸爸說看見你同金髮的外國人在一起。」

  「沒這種事。」我堅決否認。

  平兒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一溜,吸完可樂,將罐子遠遠地拋擲出去,「噹」的一聲落在地上。

  我問平兒:「最近做些什麼?」

  「上學放學,」他像個大人似,口氣中有無限遺憾,「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做功課上面,奶奶只准我看半小時卡通,『電子機械人』,很精彩。」

  我問:「週末呢?」

  「爸爸來探訪我們。」

  「那很好呀。」

  「可是媽媽你不再與我同住。」平兒說。

  我十分激動,「你想念媽媽?」

  「自然,起床後不再可以玩一陣然後上學。」他恍若有失。

  我問:「你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

  「當然記得,後來你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顧我。」

  「奶奶待你不錯。」

  「我真心覺得奶奶對我好。」

  我微笑,真心,這麼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與假意,很想衝動地把他一把擁在懷裡,但畢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猶豫,便失去機會。

  他說:「媽媽,請不要結婚。」

  「為什麼?」

  「媽媽一結婚,我想見媽媽,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說,「媽媽不結婚。」我樂意慷慨,還有什麼結婚的機會?

  我與平兒的約會,由每星期三次減為兩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兒主動提出,然後我拋下一切去赴約。

  老張說:「你愛那孩子是不是?」

  我點點頭。

  「那洋人有沒有機會?」

  「沒有。」

  「但是他為我們作的廣告計劃卻一流,你真有辦法。」

  「他要討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討好,卻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結婚,就該到外頭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麼可能性,你總得調查一下。」

  「我不想再結婚。女人結婚超過十年就變得蠢相。笨過一次還不夠?剛脫離苦海。」這是實話。

  「你應當感激上帝對你的恩寵,使你再世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個,通常一般女人遇到這種情形,屍骨無存。

  「你那美麗的女兒呢,如果我是波蘭斯基,便等她長大,拍攝愛情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驚。

  「等她宣佈有男朋友的時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頭髮,只怕一夜白頭。

  「子君,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別擔心,美人老了,還是美人。此刻你比起當初那個失婚而來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婦強了百倍,短短年餘間你就站起來了。」

  我歎口氣。

  「三十五歲。」我說,「老張,你以為我能活多久?」

  「七十歲,七十歲什麼都足夠。再貪的人也不能說七十歲不是長壽。」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張,我的前半生已經過去了。」

  老張默默。

  我憤慨地說:「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數十個中國字速記:結婚生子,遭夫遺棄,然後苦苦掙扎為生。」

  「憤怒的中年。」老張說。

  「哀樂中年。」我說。

  我們大笑。

  「你還沒有原諒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無意故作大方,但實在想念她,過了幾天,特地攜著禮物上門。

  時間是約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卻亂成一片。

  我問:「裝修?」

  「不,搬家。」

  「喲,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說,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覺得事情過於巧合,不相信我,索性請你來目睹。」

  「是要結婚了?」我問。

  唐晶飛紅雙頰,「是。」

  「搬到哪兒?」

  「搬去與他父母住,然後等證件出來,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靂。

  「是的。」

  「到澳洲去幹什麼?」

  「做家庭主婦,」她一邊說一邊忙著指導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來,」她說,「坐下來慢慢說,那邊有他們打點。」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遠簡單而肯定,我震驚於唐晶要離我而去,忽然傷心欲絕,怔怔地看著她。

  「你怎麼了,應替我高興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淚來,只會哭不會說。

  「這女人可不是神經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結婚,她還沒有這麼傷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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