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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沒勾引過人家的丈夫,破壞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許,」我難過地說道,「物必自腐然後蟲生。」

  唐晶點點頭,「你的態度不錯,很客觀。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狸精?誰好、誰忠,都沒有一面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

  後來我便沒有再出聲,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當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這份單純。

  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於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盤問我的計劃。

  我將平兒抱在懷中,對她說:「我要找一層房子撤出去,涓生給我五十萬遣散費。」

  安兒正在學打毛衣,她一邊編織,一邊聽我們說話。

  旁人看來,也還是一幅美滿家居圖,然而這個家,已經五分四裂,名存實亡。

  「如今五十萬也買不到什麼好房子。」

  「我不想問他再拿錢。」

  「我明白,贍養費夠生活嗎?」

  「夠的,夠的,不過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麼?」她訝異。

  「別太輕蔑,凡事有個開頭。」我理直氣壯。

  「做三五個月就不幹了,我領教過你。」

  「現在不同,長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時間,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讓你耗時間的消遣。」

  「我曉得。」

  「你一點經驗也沒有,一切從頭開始,做慣醫生太太,受得了嗎?」

  「我會咬住牙關挺下去。」

  「我權且相信你,咱們儘管試試看。」

  「唐晶——」

  「別再道謝了,婆媽得要死。」

  「是。」

  「找房子佈置起來是正經。別的本事你是沒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樂這一套,你的品味實在很高雅。」

  我狼狽地說:「總得有點好處呀。」

  安兒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光。我把她也擁在懷內。

  唐晶抬起頭,雙目看到空氣裡去,頭一次這樣迷茫滄桑,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說:「子君,做人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嚇了一跳。

  但是她隨即說:「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們辦事講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卻不那麼想,母親帶著大嫂來看我,兩人炮轟現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親急問,「有什麼事好商量,你別受人縱恿,我告訴你,是有這種環女人,看不得別人夫妻恩愛,變了法子來離間別人,你當心。」

  大嫂冷冷地巡視一下環境,陰陰地說:「這麼好的一個家,子君,我是你的話,我就會不得離開。建立一個家,總得十年八年,破壞一個家,三五天也就足夠。」

  她們不明白,總要我承認,是涓生要把我自家裡掃出去,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媽媽恫嚇地問:「這個婚,你是要離定的了?」

  我說是。

  大嫂吃驚,「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離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總似食腥的貓兒,女人以忍耐為主,你搬出去?單是這三櫃子的衣服,你搬到什麼地方安置?」

  我看著嫂子,只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她有她的理論,一直說下去:「你不走,他能趕你走不成,你手上抓著錢,今天逛中環,明日游尖沙咀,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這樣過日子,拖他那麼三五年,他也就回來了,什麼也沒發生過,你怎麼可以跟他離婚?」

  我不氣反笑,「照你這麼說,離婚反而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大嫂直言不諱,「你將來一定會反悔的,你能搬到什麼地方去?他才給你五十萬,你隨便在骯髒的紅番區找一層小公寓,一輩子見不到一個上等的人,你這一生也就完了。」

  我說:「我這一生早就完了。」無限淒涼。

  「早著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劇往往是會活到八十歲,你會離婚,我也會呀,我幹嗎不離?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來也不見起色,我艱苦中生了三個女兒,他還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幹嗎不離婚?」

  母親聽見她數落兒子,臉上變了色。

  大嫂說下去,「拂袖而去,總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說是不是?」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我與她,縱然沒有交流沒有感情,到底結識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見得會害我。

  對於離婚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兩個看法,一個是即時離異,不必猶豫,另一個是決不能離,拖一生一世。大嫂顯然贊成後者,她的生活環境不允許她有別的選擇,她的一番話不外是她的心聲。

  我領她這個情。

  我苦笑說:「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我勢必將離,不得不離。」

  母親號啕大哭起來。

  我說:「不必哭,我會爭氣,我會站起來。」

  大嫂長歎,「你就差沒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子君,你還有十八年嗎?」

  我強笑,「別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我倒不是怕你會來投親靠友的,」大嫂哼了一聲,「幸虧你大哥不成材,供養父母及三個女兒之後,還得賭狗賭馬賭沙蟹。」大嫂說。

  「你大哥不知幾時欠下一屁股的債,他不向你惜已經算上乘,你也佔不到他便宜,不過我還是勸你三思。」大嫂說。

  我不響。

  母親哭得更大聲。

  離婚是我自己的事,親友們個個如臨大敵。如喪考妣,真奇怪,這是什麼樣的心理?

  當夜涓生不歸。

  我一夜沒睡。

  我平靜而詼諧地想:原來我不能一夜沒有男人,男人不在身邊便難以入眠,這不是相傳中的姣婆嗎?

  我攤開報紙,研究樓宇買賣分類小廣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萬,唔,樓價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沒有車牌,住不得「郊區」。

  太古城臨海朝北……太遠,看孩子們不方便。

  扔下筆我跟自己說,打仗也是這樣的吧,說著打就打到來了,老百姓們還不是死的死,傷的傷,逆來順受,聽天由命,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復還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飲泣,,迷濛間睡去。

  天亮時平兒出門上學時喚我,我含糊應他,轉到床上去想一會兒。

  正在夢中自怨自艾,自憐自歎,阿萍使勁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兒出事了。」

  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跳起來,「發生什麼事?嗯?她怎麼了?」

  「學校打電話來,說她與同學打架,在校長室內又哭又鬧,太太,他們叫你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準備車子。」

  「太太,司機與車子都被先生叫到『那邊』去了。」阿萍據實報告。

  我心一陣刺痛,「好,好。」那麼現實。

  是他的錢,是他的車,他要怎麼用,給誰用,由得他,我無話可說。

  我匆匆換好一了衣裳,叫街車趕到學校,由校役帶我到校長室。

  一進門,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嚇得呆住。

  不是安兒,安兒完整無缺,而是另一個女孩子。她頭髮凌亂,校服裙子撕破,臉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著副跌碎的眼鏡,正在哭泣。

  而安兒卻毫無懼色,洋洋得意地蔑視對方。

  我記起來,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兒冷家清嗎?

  我驚呼,「怎麼會這樣?」

  校長站起來,板著一張臉:「史太太,史安兒在操場上一見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還踢她,我們通知雙方家長,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戲未運,我們打算報警帶冷家清去驗傷,你有什麼話說?」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兒自牙齒縫內進出來:「打死她,打死這賤人的一家!」

  校長揮揮雙手,忍無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釋這件事,我們決定開除史安兒。」

  我連忙說。「千萬不要報警,我願意送冷家清到醫院,求你聽我說幾句話——」

  「自然有校工會送冷家清到醫院。」校長一張臉像鐵板似,「用不到你。」這時候校工進來,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憐,手腕、膝蓋全部摔破,我不忍,轉過頭來罵安兒,「你瘋了,你打人!」

  安兒嚷:「我為媽媽報仇,媽媽反而罵我?」

  我一時濁氣上湧,伸手「刷」的給她一巴掌。安兒先是一怔,隨即掩著臉,大聲哭泣。

  校長制止,「史太太,」她厭惡地說:「平時不教導孩子,現在又當眾打她,你不是一個好母親。」

  我聽了這樣的指責,頓時道:「校長,我有話說。」我轉頭跟安兒講:「你到外頭等我。」

  安兒出去,掩上校長室門,我從頭到尾,很平靜地將辜玲玲一家與我們的瓜葛說個清楚,來龍去脈一字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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