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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乃意只希望這只舞永永遠遠不會結束。

  舞罷,一群年青人的笑聲一如晴天裡的雲雀,半晌,乃意才發覺裙子下擺有一片桃紅跡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乃意忽然想起來,這是區維真那冒失鬼的飲料,那該死小子不喝蒸餾水不喝透明汽水偏偏要喝石榴汁,毀了她一條新裙子。

  乃意決定找他算賬。

  她拉住小區笑道:「你看你染紅了——」講到一半,猛地怔住,想起美與慧的預言,不由得怪叫起來,「不,不是他,不可能,不算。」

  嚇得小區一步步往後退,「乃意,我一定賠給你,我一定賠給你。」

  乃意撇下他,丟下整個舞會,跑出街外叫車子回家,一顆心猶自忐忑忐忑地用力跳。

  不用怕,不是他,怎麼會是他。

  回到家,脫下舞衣,浸在浴缸裡,出力洗刷,跡子比她頑固,不褪就是不褪,只得用衣架晾好。

  她累極倒在床上,適才音樂猶在她耳邊蕩漾,到底年輕,乃意頓時把那預言忘了一半。

  她轉過身,睡著了。

  這是她熟悉的路,一直通向白色的華廈。

  此刻乃意也真有點相信那是一個總部,除卻癡情司之外,說不定還有其他部門。

  她推開大門進去。

  美與慧迎出來。

  乃意笑道:「叫我來一定有事。」

  她聞見一股細細甜香襲了人來。

  「這間大廈不知有多少房間,都是什麼辦公室?」

  美笑說:「不講給你聽,不然又取笑。」

  「我答應你不笑。」

  「我們的房間隔壁是結怨司。」

  「啊。原來人與人不是平白結怨的。」

  「樓上是朝啼司夜哭司。」

  「再上一層是春感司秋悲司。」

  乃意十分震盪,多麼浪漫的一間大廈,專門處理人間女子情緒問題。

  相信他們一定忙得團團轉。

  乃意忽然想起來,「我們的事業呢,由誰管轄女子的事業?」

  美笑笑:「那是一個簇新的部門。」

  乃意明白了,癡情司肯定歷史悠久,少說怕都有數千年辦事經驗,從前,女子沒有事業,後花園看看白海棠之類便算一生,那時,美與慧工作量想必緊張熱鬧。

  只聽得美遺憾地說:「時勢不一樣了,漸漸我們這邊權力式微,女孩子們情願為名利掙扎。」

  乃意心底隱隱覺得不妥,「只有我仍然看重感情?」

  慧抬起頭,「是,你是絕少數中一個。」

  乃意輕輕歎口氣,「是因為將來我要寫許多許多愛情故事嗎?」

  美點點頭笑道:「看,乃意開始相信我們。」

  乃意提高聲音,「有一件事一定要弄清楚。」

  慧詫異問:「什麼事?」

  乃意氣鼓鼓說:「那人,那人不可能是區維真,」

  美與慧但笑不語。

  乃意見她們笑,略為放心,「你們只是同我開玩笑,是不是,說只是叫我難堪。」

  美卻已經換了話題,「乃意,我們相識,已有多年,不知可否請你幫我們一個忙,以償我倆多年心願。」

  乃意自幼爽快磊落,立刻說:「沒問題。」

  慧馬上教育她:「下次要聽過是什麼難題才好應允。」

  誰知乃意笑說:「放心,我不會吃虧,答應過的事如真要一一履行,那還不死得人多。」

  美啼笑皆非,微慍道:「那算了,我們求別人去。」

  「慢著慢著,兩位姐姐請別生氣,適才那套,專用來對付壞人,他無情,我無義,兩不拖欠;對好人,當然肝膽相照。」

  慧讚歎說:「果然一代比一代精明厲害。」

  美說:「所以乃意真是幫我們的理想人選。」

  乃意心癢難搔,「這件事我赴湯蹈火,兩脅插刀,義不容辭。」

  「我們要你扶協一個人。」

  「誰?」哎唷唷,不會是區維真吧,要命,剛才怎麼沒想到。

  美搖搖頭嗔曰:「你且慢擔心,我們說的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說的是誰?

  「她是我們心頭一塊大石。」

  「願聞其詳。」乃意怪同情這女孩。

  「她性格怯弱、多疑、內向、憂鬱、敏感。」

  啊,乃意莞爾,「同我剛剛相反。」

  缺點那麼多,其人不易相處。

  「但是,」美說,「她也有她的優點,她為人非常真與純,可惜自古至今,這種特質不為人欣賞。」

  乃意調皮地說:「也與我恰恰對調。」

  「我們要你同她做好朋友,帶引她開導她。」

  乃意笑,「保證一下子就把她教壞。」

  美與慧高興地說:「謝謝你答應我們。」

  「女孩在哪裡?」

  「她與你同年同校,你們已經見過面,你們互相已有好感。」

  乃意心念一動:「凌岱宇。」

  美與慧頷首,「果然聰明。」

  乃意沉吟半晌,非常納罕,凌同學家境富有,樣子標緻,何用人開導帶引?

  這時美告訴乃意:「這是她最後一次機會,她失敗過多次,如果還不能成為一個開心快活人,我們就會放棄她這個案。」

  乃意一驚,「她會怎麼樣?」

  「沉淪迷津,深有萬丈,遙恆千里,無舟楫可通,苦不堪言。」

  乃意一聽,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乃意,醒醒,乃意。」有人推她。

  乃意睜開雙眼,「媽媽。」猶有餘怖,幸虧只是母親。

  任太太算得好脾性,「乃意,又中午了,你這樣愛睡,真是少有。」

  乃意靦腆,是,她既懶又蠢,功課老做不好,甚叫父母難堪。

  「區維真找你呢。」

  「嗄!」乃意馬上驚醒,「我不要見他。」

  「他來向你道歉呀,昨天倒翻汽水,弄髒你衣服,今日來賠罪。」

  「算了,我不計較這種小事,叫他走。」

  「乃意,」任太太站起來,「不能這樣對待同學。」

  乃意惡向膽邊生,「好,我自己來告訴他。」

  她略作梳洗,拉下面孔,出去見區維真。

  小區已經等了半日,看見乃意,連忙站起來。

  乃意叉著腰,惡審他:「這會子你又來幹什麼,見人要預約你可曉得,許多事並非一聲對不起可以了結,沒有事請速速告辭。」

  小區十分難過,他維持緘默。

  乃意對他一點憐惜也無,凶霸霸問:「以後無論在學校抑或在街上,我都不准你同我說話。」

  小區委屈地抬起頭來,「任同學,我想不通你為何對我有偏見。」

  乃意握著的拳頭鬆開來。

  總不能告訴他,討厭他是因為夢境中的一個預言。

  當下她強辭奪理說:「讀書時我不想分心。」

  小區默然。

  「有什麼話快說,講完之後快走。」

  小區自身後取出一隻盒子,「這是賠你的裙子,還有,這是下星期要交的大代數。」

  乃意轉側面孔,「放下吧。」

  「你不看一看?」小區還抱著一點希望。

  「我才不會穿。」

  「乃意——」

  「不用多講,人家看著會怎麼想。」乃意教訓他,「男孩子最忌婆婆媽媽,做好功課,創立事業,你怕沒有女孩子收你的大禮!」

  區維真的面孔刷一下漲紅,他鼻尖本來長著一顆小瘡,此刻紅上加紅,慘不忍睹,只得腳步踉蹌地離去。

  乃意永遠不會知道,他也一直沒有告訴乃意,就在任家的樓梯口,他哭了起來。

  之後乃意在學校裡決意避著他。

  只要看到他矮矮背影,就躲得老遠。

  乃意只與凌岱宇親厚。

  至於石少南,他對高班全體女生,都採取蜻蜒點水式社交關係,滑不留手,誰都別想抓得住他,他目的是要使每一位異性酸溜溜。

  放學,乃意約岱宇去吃冰。

  「我弟弟明天自倫敦回來,媽媽緊張得什麼似的,把他當作貴賓。」乃意有感而發。

  岱宇卻羨慕無比,「你真好,有兄弟相伴,不愁寂寞。」

  乃意早已發覺岱宇這個弱點:對於別人所有而她所沒有的,統統認為難能可貴。

  乃意笑,「兄弟不一定愛我,我也未必愛護兄弟。」

  「我本來也有一個小弟,可惜三歲上頭先天性心臟病夭折。」

  「多麼不幸。」

  乃意也曾經聽說岱宇父母已經去世。

  可是現代人已比較能夠接受這些生命中必然現象,社交忙,朋友多,消遣五花八門,很快就明白快樂必須自己去找。

  岱宇眉心中結著一股淡淡的哀愁,乃意忍不住笑著伸手過去替她揉一揉,岱宇終於笑了。

  「週末你到我家來玩,我陪你,大家一起做功課。」

  可喜兩人成績不相仲伯,乃意不覺自卑。

  凌岱宇說:「不如你來我處。」她生性怕陌生。

  乃意笑,「咱們實行有來有往,最公平,後天你先來,可以看到我弟弟乃忠。」

  第二天任先生到飛機場去接乃忠,任太太做了一桌好菜。

  乃意無聊,伏在桌上繼續用原稿紙寫日記。

  門鈴一響,任太太丟下手中所有的工夫,跑出去開門,嘴巴裡一邊叫著好了好了,來了來了,歡天喜天,乃意深覺母親的一顆心直偏到肢窩底下去。

  因為好奇,也因為頗為思念小弟,乃意也跟出去看個究竟。

  乃忠站在門口,乃意一看見他,吃一大驚,短短一年不到,他竟長高半個頭,肩膊橫了,人也胖了,從小小孩童,忽然進化為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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