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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披上外套,拉著區維真就出門去。

  她沒有聽到父母的對白。

  任太太說:「這是幹什麼,成日瘋瘋癲癲撲來撲去。」

  任先生答:「藝術家特有氣質嘛。」

  任太太說:「幸虧有維真,否則真不知怎麼辦好。」

  在路上乃意一直默默流淚。

  維真試探問:「你做夢了,看見岱宇?」

  「車子開快些,我怕她遭遇不測。」

  「夢境是夢境,乃意,鎮定些。」

  「那才不是夢,太真實了,太可怕了。」

  「所以叫這種夢為惡夢。」

  車子駛到公寓大廈樓下,乃意二話不說,下了車,蹬蹬蹬趕上去。

  什麼叫做心急如焚,如今才有瞭解。

  到了岱宇那層樓,乃意未經通報,一徑搶入走廊,只見房門虛掩。

  乃意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但是隨即聽到樂聲悠揚,笑聲清脆。

  乃意抹乾淚痕,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輕輕推開房門。

  只見套房客廳內水洩不通地擠著十來二十個客人,全是年輕男女,正在翩翩起舞。

  室內溫暖如春,同夢境大大不同,空氣甚至因人多而有點混濁。

  乃意關心的只是岱宇,於是在人群中搜索,她輕輕避開一對正在熱吻的情侶,終於看見岱宇束起長髮穿著翠綠露肩晚服,坐在白緞沙發上在試一隻高跟鞋,而韋文志君正蹲在那裡伺候她。

  她無恙!

  乃意背脊才停止淌汗,她幾乎虛脫,吁出口氣。

  岱宇抬起頭來,「乃意,你怎麼又來了?快坐下喝杯東西,文志君,請為女士服務,還有,小區呢?」

  她無恙,乃意雙膝這才恢復力道。

  乃意輕輕坐在她身邊,彷彿再世為人。

  「這只鞋子坑了我,窄得要死,穿一會子就腳痛。」

  岱宇笑臉盈盈,什麼事都沒有。

  乃意用手掩臉,「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什麼夢?我知道了,夢見你自己一直亂寫亂寫,一直沒有成名。」岱宇竟取笑她。

  乃意為之氣結,「我才不關心那個。」

  「真的?說話要憑良心啊。」岱宇咕咕咕笑個不停。

  乃意問韋文志「好端端搞什麼派對?」

  韋文志有點無奈,他把乃意拉至一角。

  這位英才蹲在頹廢少女身邊已有一段日子,一天比一天彷徨,徒勞無功。

  「她說慶祝新生活開始。」

  乃意默然,岱宇若真的打算從頭開始,倒值得燃放煙花炮竹,普天同慶。

  「乃意,你臉黃黃的,沒有事吧?」

  乃意訴完一次苦又訴一次,「文志兄,我做了一個極恐怖的噩夢。」

  文志詫異,「記得夢境的人是很少的。」

  「文志兄,我天賦稟異,記得每一個夢的細節。」

  韋文志微笑。「記性好,活受罪。」

  乃意看岱宇一眼,「以她如此吃喝玩樂,節蓄可經得起考驗?」

  「這個讓我來擔心好了。」

  「你打算白填?」

  韋文志低下頭,「身外物,不值得太認真。」

  真好,一聽就知道韋文志不曉得幾輩子之前欠下凌岱宇一筆債,今生今世,巴巴前來償還。

  岱宇總算不致血本無歸。她欠人,人亦欠她,有來有往,賬目得以平衡。

  運氣好的人,一輩子做討債人,人人欠他,他可不欠什麼人,一天到晚「給我給我給我,我要我要我要」,乃意希望她亦有如此能耐,下半生都向讀者討債。

  她莞爾。

  走到露台自高處往下看,只覺得比下有餘,胸襟立即寬敞起來。

  「乃意。」岱宇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她身後。

  乃意轉過頭,細細打量她精緻秀麗的五官,不由得衝口而出,「岱宇,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岱宇一怔,握住好友的手,「好了好了,我已知錯,明天就把酒戒掉。」她停一停,「這麼多人為我擔心,為我著想,我若再不提起精神,於心有愧。」

  乃意的心一寬,再也不迫究夢境,「這才是人說的話。」

  岱宇不語,只是苦笑。

  乃意又問:「傷口痊癒了嗎?」

  岱宇低語:「滴血管滴血,流淚管流淚,乃意,成年人毋需將瘡癬疥癩示眾吧。」

  乃意與岱宇緊緊相擁。

  乃意知道好友已經度過難關。

  迷津深有萬丈,搖恆千里,如落其中,則深負友人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

  「文志在那邊等你。」

  「過一陣子也許會到南太平洋一個珊瑚島度假,他笑我終年不見天日,面如紫金,血氣奇差。」

  乃意拚命點頭,熱淚盈眶。

  「乃意,不要再為我流淚。」

  她們倆又再擁抱在一起。

  這時小區也已經上來了,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兩個女孩子,對韋文志說:「這般友情,相信經得起考驗吧。」頗為乃意驕傲。

  韋文志笑:「保不定,她們是很奇怪的一種感性動物,剎時間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可是生關死劫過後,又會為很小的事鬧翻。」

  小區讚歎:「韋君你觀察入微。」

  「不過,我覺得任乃意與凌岱宇卻會是例外,她倆是有點淵緣的。」

  小區連忙答:「我也相信她倆有前因後果。」

  乃意把新的故事完了稿,在報上刊登的時候,岱宇還沒有把酒戒掉。

  但是畢竟很少喝醉,醉後也不再哭泣,只是埋頭苦睡。

  乃意的大作家情意結已經漸漸磨滅。

  作品首次見報時簡直自命大軍壓境:不消千日,定能奪魁。

  慢慢發覺這個行業好比一道地下水,露出來的只是小小一個泉眼,可是不知通向哪條江哪個湖,深不可測,乃意有時亦感彷徨。

  她們這一代慢慢也明白再也不能賭氣說,「大不了結婚嫁人去」這種幼稚語言,入錯了行,同男生一樣,後果堪慮。

  她要是功課好,肯定傚法乃忠,按部就班,讀飽了書,挑份高貴的職業,一級一級升上去,無驚無險。

  同維真談過,他微笑問:「但,你是喜歡寫的吧?」

  乃意點點頭,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還想怎麼樣,」維真說,「有幾個人可以做一份自己喜愛的職業,清苦些也值得。」

  他取出兩張帖子來擱桌上。

  乃意那藝術家脾氣畢露,鄙夷地說:「又是什麼無聊的人請客,叫了人去撐場面不算,還得湊份子,完了還是他看得起我們,我們還欠他人情,將來要本利加倍償還。」

  維真看她一眼,「這是甄保育林倚梅兩夫妻酬賓擺茶會的帖子。」

  啊。

  一張給維真及乃意,另一張給岱宇。

  乃意躊躇,「你說岱宇該不該去?」

  維真一時沒有答案。

  「不去只怕有人說她小器,不如叫她與韋文志同往。」

  第九章

  維真的意見來了,十分兇猛,「去什麼,有什麼好去?還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可見原來他心中一直替岱宇不值,「做什麼戲,又給誰看?何用為不相干的人故作大方,告訴甄保育,凌岱宇在珊瑚島弄潮未返。」

  乃意大力鼓掌,啪啪啪。

  維真似動了真氣,「正在山盟海誓,忽爾見異思遷,對這種人,小器又何妨,記仇又何妨!」

  乃意喝彩,「好,好,好。」

  「根本不必叫岱宇知道這件事。」

  乃意見維真同心合意,便將帖子扔進廢紙箱。

  維真卻拾起其中一張,「喂喂喂,我們還是要去亮相的。」

  怎麼說法?

  維真笑笑,「同甄家尚有生意來往。」

  乃意不由得惆悵起來,公私這樣分明,她一輩子都做不到,非得像維真這般活絡不行。

  過幾日,乃意已渾忘這件事,岱宇卻找上門來

  討帖子。

  乃意據實相告,「扔掉了。」

  岱宇冷笑,「你有什麼權扔掉我的東西?」

  又來了,半條小命才揀回來,又不忘冷笑連連,看樣子她這個毛病再也改不過來。

  「我們不想你去。」

  「我並沒有說要去。」

  「怕你難以壓抑好奇心,定要去看看,人家賢伉儷長胖了還是消瘦了。」

  「你太低估我。」又是冷笑。

  乃意不語。

  「說真的,他們胖了還是瘦了?」岱宇終於問。

  「不知道,自茶會回來再告訴你。」

  岱宇燃著一根煙,「想起來,往事恍如隔世。」

  「那才好,要是歷歷在目,多糟糕。」

  岱宇嘴角抹過一絲苦苦的笑,乃意知道她說的,乃屬違心之論。

  乃意於是問:「你倒底去不去,去就陪你去。」

  「我沒有那麼笨,你替我找個借口,買件禮物,請他們饒恕我缺席。」

  「得令,遵命。」

  「然後,告訴我他們是否快樂。」

  「人家是否快樂,干卿底事?」

  岱宇低頭,看牢一雙手,不語。

  「說到底,你究竟是希望人家快樂呢,還是不快樂?」

  岱宇看向遠處,「你說得對,一切已與我無關,在他的世界裡,我是一個已故世的人物,倘若不識相,鬼影憧憧地跟著人家,多沒意思。」

  「哎呀,」乃意拍拍胸口,「總算想通了。」

  岱宇扭過頭來嫣然一笑,「還不是靠您老多多指點。」

  忽然又這樣懂事,真教乃意吃不消。

  岱宇摟著乃意肩膀,「你最近怎麼了,說來聽聽,如何同時應付事業愛情學業,想必辛苦一如玩雜技。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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