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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是嗎,我有感慨,兄弟摔跤,不趕去扶持,還冷笑連連:活該,也是時候了,以往太過驕縱,應有此報。」 元心笑,「這是說誰?」 元聲也笑,「說你。」 「不不不,」元心指著二哥,「說你才是真。」 元宗咳嗽一聲,「銘心在說某些華僑的態度。」 元心說:「銘心說的都是大道理。」 元聲卻問:「下課了吧?」 銘心答:「把課文自一念到十。」 大家都笑了。 那一天,傭人把午餐搬到圖書室來。 元宗說:「我們應當時時聚在一起吃飯。」 元聲看看鐘,「大哥,你約會時間到了,我陪你。」 「我可以自己去。」 銘心想問:去何處? 元聲堅持,「我有空。」 兄弟倆退下。 元心說:「元聲講得對,我們家子女,有的是時間,有時看到人家忙得透不過氣來,認真羨慕。」 銘心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那麼,自今日起,你開始收拾房間下廚煮食好了。」 「不,銘心,我是指運籌帷幄那種忙碌。」 「營營役役,一如螞蟻工蜂,可是那樣?」 元心低下頭,「你看,銘心,我注定一事無成。」 其實,那也是罕見的福氣,但是元心不會明白。 「銘心,你從未說及將來對像條件。」 銘心覺得好笑,「我要求煩得很呢。」 「說來聽聽。」 「他需高大黝黑英俊,毛髮濃密,性格灑脫,有愛心,富幽默感,會得跳舞、接吻、喝酒、具專業知識,精通文學音樂,而且,深深愛我,還有,年齡自廿八至三十二之間,太小太老均不考慮。」 「嘩。」 銘心微笑,「同每一個年輕女子夢想中擇偶條件毫無分別。」 「可需要家勢?」 「不。」 「為甚麼?」 「世家規矩太多,無自由。」 說出來就後悔,可幸元心並不介意。 「可需富有?」 「不,生活只需舒適,毋需豪華,花太多時間賺錢,哪裡還有餘暇享受生活。」 「銘心,你完全知道你要的是甚麼。」 「是嗎,」銘心失笑,「知道有甚麼用,做人往往身心均不由主。」 「同你說話真有意思。」 「下課了,元心。」 「銘心,可否陪我去挑跳舞裙子。」 「元心,恕我不感興趣。」 「你到甚麼地方去?」 銘心微笑。 她與老人健康院有約。 一班年輕人準時抵達義務為老人院的地板打臘。 夏銘心在煩惱的時候最熱衷做這種純體力勞動,腦筋完全休息,手足不停操作,暫且不去思想任何問題。 清潔工具也由商號捐助,義工辛勤操作,進度迅速,三小時後換更,又是另外一班人接上。 夏銘心除下工作服離去。 回到故園,看到卓元聲的跑車已經回來。 她走進屋內,元聲迎出,像在等她。 她問元聲:「比我還早回?」 「大哥有點不舒服。」 卓元宗總叫人擔心,銘心想上去看他。 元聲卻問:「可否陪我到荷花池散步?」 「當然可以。」 「你鼻尖上有汗珠。」 「是嗎,讓我洗把臉。」 「不,銘心,現在我就有話說。」 他臉色慎重,彷彿真有重要言語。 他倆緩步到荷花池。 銘心讚不絕口:「誰的設計,小小一角,與塵世隔絕。」 「家母。」 「真好心思。」 卓元聲忽然說:「銘心,我想離開這個家。」 「銘心不出聲。」 「你可聽見?」 「知道了。」 「請給我忠告。」 「這種事不宜太衝動。」 「我厭倦這個家。」 「這樣說多不公平,家給你一切,你不感恩,反而抱怨。」 「沒有自由。」 「我是自由身,自由需付出代價,一人在自由世界流浪,有時烈日當空,曬得唇焦舌燥,幾乎皮開肉爛,無滴水可飲,還有,大雷雨之際,又無片瓦遮頭,你應付得了?」 「試一試。」 夏銘心歎口氣,「豺狼虎豹追逐,要你的命,混身血污掙扎,你也願意?」 「銘心,你太誇張。」 「真實生活中鬥爭,我還沒形容到十分之一。」 「我需要你的鼓勵。」 銘心怔住。 「與我一起走。」 「元聲,你誤會了,我原不屬於故園,走不是我的問題。」 「做我的伴侶,我們走到天涯海角去。」 夏銘心睜大雙眼,「為甚麼?」 「別問太多,銘心,只需與我走出去。」 「汽油用擊怎麼辦?」 「走路。」 「腿酸了怎麼辦?」 「銘心你太掃興。」 銘心溫和地說:「事先總得把生活問題都考慮清楚呀。」 夏銘心夏銘心,我原以為你是一個沒有缺點的完人,現在我終於找到了你的弱點,你難道沒有聽人家說過:世事唯一不能小心翼翼應付的是愛情,否則,你就不懂得甚麼是愛情。」 夏銘心到底還年輕,竟與卓元聲爭拗起來:「愛情不過是生活部份,戀人仍然得活下去。」 「有手有腳,怕甚麼吃苦。」 「你同我說吃苦?」夏銘心氣結,「你懂甚麼,你一生一切都是現成的。」 「夏銘心你這個俗人,我看錯了你。」 銘心忽然心平氣和,她吸進一口氣,「是,你對我估計過高,我根本不愛你。」 卓元聲像是鼻樑上中了一拳,他似乎不明白世上會有不愛他的異性。 他張大了嘴巴,頹然垂頭。 這時,天忽然下起雨來,淅淅悉悉,落在樹頂,他們沒濕身。 本來憩息的淡藍色小蜻蜓受到雨水打擾,剎時自荷花葉子上飛起來,像一隻隻小精靈似。 「夏銘心,你是那樣直接殘酷。」 銘心微笑。 因為她不愛他。 她吁出口氣,所以她毫無顧忌,所以她理智清晰,錯與對,黑與白,一目瞭然,她不愛他,她甚麼都不欠他。 銘心按住他的手。 卓元聲受到傷害,「在你眼中,我與元華元心的地位竟一模一樣。」 「好好做卓元聲,將來承繼龐大遺產。」 卓元聲不語。 雨漸漸大了,銘心肩膀上一滴滴濕黑斑,瞬息間頭髮也濕了。 元聲站起來離去。 銘心一個人坐在石凳上發豈。 誰敢帶著卓家任何一個人走出故園,屆時,不但要承擔一切,還得處處顧全他們脆弱的自尊心。 銘心吁出一口氣,他們根本不知這故園圍牆以外是個怎麼樣的世界。 「下雨了,夏小姐還不進去。」 一抬頭,看見魯媽。 她不知在這裡多久了,不知聽到了甚麼。 銘心無奈地攤攤手。 魯媽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夏小姐做得很對。」 銘心側耳細聽。 「他們認為窮是住四間房間只雇兩個工人。」 銘心不覺嗤一聲笑出來。 「很難同他們爭拗,想法完全不一樣,夏小姐小必覺得可惜。」 雨更大了。 銘心只得返回屋內。 不知怎地,已近黃昏,屋內卻無人開燈;梯間、大堂,都顯得更大更深。 銘心想,將來若發財,屋子只要夠住便可以,再也不設多餘空洞的面積。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開亮了所有的燈,雨竟下得那麼大了,窗外一片霧,視程只得三兩公尺。 她抱著雙膝思考自己的前途。 女孩子的前程中總包括婚姻,今日有人建議與她一起離家出走呢,被她一口拒絕。 她輕輕走去敲卓元聲房門。 元心經過,「你找二哥?他在車房。」 元心穿著玫瑰紫大蓬裙預備出去,暗地裡頭頂上鑽冠閃爍。 銘心由衷讚美:「你看上去像小公主。」 「謝謝你。」元心焉然笑著離去。 銘心找到車房。 音樂震天價響,卓元聲在洗抹跑車。 銘心繞著手站一旁看他,他沒有發覺。 英俊的他光著上身努力做體力勞動,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手臂肩膀肌肉都是完美的。 銘心目光漸漸變得欣賞。 那樣有男子氣概的身段卻未能給她安全感,由此可知一個人的外表並不重要。 夏銘心如一件藝術品般欣賞卓元聲,沒有其他意思。 終於,他看到了她,他關掉震耳欲聾的音樂,車房靜了下來。 元聲笑問:「來向我道歉?」 銘心立刻放心,他心中並無介蒂,真正難能可貴,這正是卓元聲最大的優點。 「是,」她忙不迭說:「我衷心致歉。」 他披上汗衫,「你又搗碎了一顆心。」 銘心側著頭笑,她當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仍然勇於認罪,「是。」 卓元聲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 「卓元聲,讓我們做朋友。」 他的鼻尖貼到她的鼻子上,「不。」 他堅決地答:「永不。」 但是銘心已經滿足,她轉頭離開車房。 那天晚上,她又聽到小提琴樂聲。 一整天沒見到卓元宗了,她真想與他聊幾句。 「今天到甚麼地方去了,可以告訴我嗎。」 「元聲邀我私奔呢,二十年後可能後悔沒跟他走,屆時,或許甚麼都有了,就是沒有愛情,想起今日之事,必定懊惱得吐血。」 「你怎麼看這件事?」 夏銘心入睡。 床單每天換,像住酒店似,叫人茫然若失,夢中都知道身是客,不敢放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