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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如心像是聽到輕輕歎息之聲。

  如心撥電話給許仲智。

  「猜我在幹什麼?」

  「做功課、默書、罰抄?」

  「你初到島上,一天比一天憔悴,可是最近這幾天,你又恢復了神采。」

  「是嗎?」如心摸摸面孔。

  她自知還未完全擺脫島上疑惑的氣氛。

  許仲智說:「我在學中文。」

  如心有意外之喜,「真的?」

  「小時候學過一些,因不瞭解其中奧妙,輕易放棄,現在追悔莫及。」

  「你若肯用功,保證三年之內可見成績。」

  「你看你們三姐妹的名字,如心、如意、如思、多有意思。」

  如心一怔,「比這更有意思的還有呢!」

  「先從家裡開始嘛,對,你又在幹什麼?」

  如心衝口而出:「苗紅說我把結局寫壞了,我打算重寫。」

  小許在另一頭沉默一會兒,輕輕問:「苗紅?苗紅同你說話?」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聲。

  小許十分焦慮,「如心,我勸你搬出來,停止寫那個故事,還有,把骨灰交給警方。」

  如心很溫和,給他接下去,「然後,把衣露申島出售給台灣客。」

  「講得再正確沒有,那樣,連衣露申島在內,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你不想知道當年島上發生過什麼事嗎?」

  「唏,誰關心,我只關注你的精神狀況。」

  他講得十分真摯,如心好不感動。

  「我明早就把你接出來,我替你妹妹們在海灘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

  「不——」

  「那島上氣氛對別人無礙,卻嚴重影響你的心緒,你還是離開的好。」

  「我不想走。」

  「這就是整件事至詭異的地方了。」

  「是,我承認黎子中之事特別吸引我,那是因為我見過他,我且繼承了他的產業。」

  小許說:「你反正要出來接飛機。」

  「我生怕一離開島,故事的靈感便會談忘。」

  小許取笑她,「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

  如心不以為然。

  她獨自步行到島的另一面去。

  聽說,在天氣極暖極明朗的時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鯨魚在遠處海面噴水跳嬉戲。

  如心相信這個衣露申島如果更名會愉快得多,而那個台灣商人會在此安居樂業。

  可以想像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個孫兒三條狗四隻貓,甚至還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個兒童遊樂場,千萬別忘了添座旋轉音樂木馬。

  把島出讓,將款項用苗紅名義捐到兒童醫院去……

  天色漸暗,忽然淅淅下起雨來,如心把風衣拉嚴密一點,往回路走。

  只見費南達斯打著傘來找她。

  原來世上真有忠僕這回事。

  遣散他們之際要好好給一筆報酬才是。

  「可想念家鄉?」

  「當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邊。」

  回到屋內,馬古麗迎出來,「周小姐,無論如何用點晚飯,你來了沒多久,眼看瘦了,人家會怪我。」

  「誰,」如心失笑,「誰怪你?島上都沒外人。」

  「費南達斯與羅滋格斯呀。」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幾筷蔬菜,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馬古麗已經十分高興。

  她回到樓上去,決定把結局重寫。

  她只開案頭一盞小燈,照亮稿紙,她把另一個可能性構思出來。

  到了島上,苗紅整個人變了。

  喝了幾杯,興致一高,可以與客人玩得很瘋。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個叫胡寶開的年輕人,特別輕桃,幾次三番大聲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紅有個三長兩短,記得第一個通知我,我立刻飛身撲上追求這個可人兒。」

  黎子中鐵青著臉,以後不再邀請此人,可是胡氏總有辦法找上門,不請自來。

  黎子中懇求苗紅,「不要理睬此人。」

  苗紅眼都不抬,「寶開是聚會的精萃,我喜愛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說:「我並非嫉妒,我只怕失禮。」

  「那,你就不該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華人,我貧,你富,身份相差十萬八千里。」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歡寶開,他懂得跳舞。」

  「你會不會聽我一句話?」

  「我有哪點不順從你,我是你身邊一隻哈巴狗。」

  「你完全變了。」

  「為著適應環境,我能不變嗎?」

  「放下酒杯。」

  「子中,」苗紅覺得悲哀,「你不再對我說話,你只是不住地訓我。」

  「聽我說——」

  「除了命令,你還有何話要說?」

  「真沒想到我們之間的誤會一如深淵。」

  「果然不出所料,你後悔了,後悔把我搬到這個與我不相配的環境來。」

  黎子中不欲再辯,他一生人從未試過與人一句來一句去那樣爭吵,贏了又何可喜,輸了更加可悲,兩個人終於要分開亦屬平常,可是總得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

  他深對這個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關在書房內。

  如果她要離去,就讓她走吧,他已經厭倦與她論理,這是一個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卻妄想力爭地位平等,多麼可笑。

  他外出辦事,有時好幾個星期也不回來一次,他已不再理會苗紅。

  他換了一批傭人,接受麥見珍辭職,不想在職員前丟臉。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靜下來。

  屋子靜寂萬分,兩個人各自進出,互不干擾。

  第六章

  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折放在她房裡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與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管家據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傭人退出後,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後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與她,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來與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離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父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廠裡一名工人,長住醉鄉,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異常苗條的身上只穿一件舊背心與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麼那樣的陋室裡會養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幾天幾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於是,他聽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歎口氣,回到房裡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聽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驚醒。

  他沒有起床,只是側耳細聽。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面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睛。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於在天曚亮之際,一切聲響歸於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潔。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裡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麼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立刻召醫生診治。

  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離開衣露申島。」

  醫生說:「可是你舊病復發——」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裡,他與她都沒有再離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院,並且叫所有傭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於像開頭那樣,又只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確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與他再起任何爭執。

  某一夜,他把她連人帶椅搬近爐火邊坐。

  忽然之間她抬起頭,「你怎麼把燈關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燈都照舊開著,她是怎麼了?

  電光石火間黎子中明白了,苗紅雙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盪而悲哀地過去扶住她。

  苗紅仰起頭,她也明白了,可是聲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諾言,我沒有離開這島。」

  「你不必那麼做,我己決定讓你自由離去。」

  苗紅歎口氣,扶住黎子中的手漸漸滑落。

  「記住,」她喃喃說,「以後愛一個人,不要使她覺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說話,她已經垂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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