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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來,如心,我們出城走走。」 「不,我覺得島上很好。」 「你也得接觸現實世界。」 如心忽然問:「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逛?」 小許搖搖頭,「黎子中根本不想她與閒雜人等見面,他控制一切,嚴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 如心點頭。 那是事實。 那也是一種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倆關係實在難以長久維繫。 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過一張紙,寫下幾個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願意離開她,把她在島上火化,長伴他左右。 小許頷首,「我問過上官,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足以致命。」 如心又寫二、她要離開他,引起重大衝突,他錯手殺死她。 許仲智說:「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從心,他自衛殺人。 小許失聲驚呼,「還有誰會相信人性?」 四、她自殺。 小許答:「是有這四個可能性。」 如心問:「你猜是哪一個?」 「我只能選第一個。」 「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院診治,有什麼急症不可痊癒,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兇手。」 「請勿武斷。」 「我也不想那樣說,但他的愛是一種折磨的愛,對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滿足。」 「可是,她可愛他?」 「我想是,否則她怎麼會甘心留在島上。」 小許結論是:「那麼一切後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 「那自然。」 小許為人單純,「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愛,聽上去比恨還可怕。」 如心笑了。 許仲智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叫她快樂。」 「你心智正常,當然心平氣和。」 「如心,我們乘船出去。」 「我還沒有寫完故事。」 「每天寫一章夠了,以三個月時間完成。」 「三個月?家人會以為我已經失蹤。」 小許說:「我與他們聯絡過,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手續。」 「住宿怎麼辦?」 「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們到市區時已近黃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 可是如心掛著那個故事。 「苗紅去世時應不過二十五歲。」 猶是紅顏。 許仲智說:「現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 如心一徑說下去,「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只要身體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許說:「我的想法也一樣。」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叫我難過。」 許仲智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願意聽關於我姑婆的事嗎?」 「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愛聽。」 初中畢業後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麼多的話。 到最後,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 小許說:「地庫的建築——」 如心立刻問:「什麼地庫?」 「大宅共三層,地下有地庫。」 如心想起來說:「對,你去地窖取過酒。」 「地窖旁還有兩個進口,一間是遊戲室,另一間是小型戲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張大了嘴。 許仲智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時沒發覺那兩處地方。」 「你並沒有告訴我。」 小許搔著頭,「是我的疏忽,我以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會走,且隨即會將島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卻緊張起來,「遊戲室裡有什麼?」 「我只見到一張桌球檯子。」 「戲院呢?」 「佈置很精緻,有電影銀幕、放映室,設備一如試片間。」 「我這就回去。」 小許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說。 如心說:「不必送我,路途太遠了。」 小許隔一會兒才緩緩說:「不算遠,我有一位同學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倫多送到美國納華達州。」 如心也隔了一會兒才問:「他們有無結婚?」 「沒有,三年後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種能量用在科學上,人類恐怕已經征服宇宙。」 小許輕輕說:「周如心,沒想到你那麼愛諷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為人們在感情上浪擲的精血時間惋惜。」 「那麼,你是肯定不會那樣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麼資格做一個多情人。」 小許不語,由此可見她是一個十分理智謹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羅滋格斯把遊艇駛出來。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來一回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個盹。 醒來後,她問羅滋格斯:「你可去過試片間?」 「很少去,那處已多時不用,馬古麗偶然進去打掃。」他有點猶疑。 「什麼事?」 「有一次,馬古麗說她聽見音樂。」 如心不語。 她也聽見過樂聲,島上氣氛的確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進去看看。」 羅滋格斯勸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為什麼?」 羅滋格斯說:「大家都累了。」有點不好意思。 如心不語,知道他們對黑夜有點避忌。 「那麼,明早七時正我們去看個究竟。」 他鬆了口氣,「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曉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個夢也沒有。 睜開眼睛,發覺天色已亮,連忙起床梳洗。 馬古麗已經過來侍候。 如心略帶歉意問:「你們工作時間是否九至五?」 馬古麗笑笑,「周小姐,你難得來。」 「加班費還是可以照支。」 馬古麗仍然笑。 黎子中很會挑選僱員,看情形,待他們也不薄。 「來,我們去地窖看看。」 原以為陰暗可怖,蛛網處處,甚至會有蝙蝠飛出來,可是一推開門,如心立即訕笑自己孤陋寡聞,只見遊戲室有束光自玻璃磚射入,光線柔和,打理得十分乾淨,架子上放著各類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十多個地球儀。 「這是一個寶庫。」 桌球檯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車穿山洞模型。 「會動嗎?」 「插上電會走動,交通燈號都能亮。」 「誰玩這個?」 馬古麗搖搖頭,「屋裡並沒有孩子。」 當然還有彈子機與點唱機。 黎子中卻沒有添置電子遊戲機,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兒。 「黎先生時常下來嗎?」 「很少。」 曾經一度,這裡一定坐滿了愛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屜,只見一格格都放滿了火柴盒模型汽車,約有好幾千架之多。 只是沒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資料或是照片。 一張照片都沒有。 「我們到戲院去。」 如心訝異佈置之華麗。 深紅色地毯,棗紅絲絨座位,大紅牆紙,水晶燈處處,簾子拉開,一張袖珍銀幕露出來。 如心到放映間參觀,放映機還是六十年代產品,比較笨重。 現在看電影可不必這樣麻煩了,添置錄影盒帶即行。 放映間並沒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寬大舒適的座位坐下。 馬古麗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無發現。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資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倫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裡。 她離開了戲院,順道參觀酒窖。 如心對酒一無所知,可是憑常識,也知道這一庫酒價值連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島,這批酒大可另外拍賣。 這一切對苗紅來講,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生長在熱帶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紅花一隻蟬更能叫她喜悅。 如心回到書房。 她握住筆,看著天花板,深深沉思。 馬古麗把早餐捧進來,她竟沒有聽見。 如心在紙上作出這樣的推測: 在享樂中,苗紅的健康卻一日比一日虧蝕。 她曾遭受黎子中無情的諷刺與拒絕,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鄉有消息傳來,她父親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體貼,「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紅搖搖頭。 「他去得很平靜,一直在喝,心臟忽然停止跳動,毫無痛苦,我已吩咐下屬辦事。」 苗紅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 苗紅搖頭,黯然說:「我不想走。」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將來後悔。」 苗紅卻維持原意,「我不走。」 她顯得很平靜,黎子中有點安慰,也許,她已決意跟定他,隨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隻盒子,「打開來看看。」 苗紅開啟盒子,裡邊是一隻指環,鑲著一圈小小鑽石。 他解釋:「寶石連綿不斷,這戒指叫永恆指環。」 苗紅笑了。 原來外國人也盼望花好月圓,可是,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請戴上它。」 苗紅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這是她身上唯一的飾物。 黎子中似乎滿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紅神情呆滯,呆呆看著月亮,只有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樣。 第五章 過了幾天,黎家家長急召黎子中。 他知道有要緊事,不與女伴細說,撇下苗紅,火速返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