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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父親不放心,推門進來,向母親使一個眼色,「不要同女兒多說,讓她休息。」 「同你說多三句話就沒正經起來。」母親抱怨。 「這是一個太滑稽的世界,母親,我無法板著面孔做人,四周圍都是卡通人物,試想想,那麼多人公開標榜他是純潔的,我能不笑嗎?」 但我確有點歇斯底里。 爹說得對,我緊張,我用手掩住面孔。 「你倦了,」母親說著站起來,「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 她讓我一個人留在房裡,我看著天花板一會兒,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女郎坐在我小書桌前看雜誌,長髮披肩。我輕輕叫她,「姬娜。」 她轉過頭來,「醒了?」 我撐著坐起來,摔摔頭,微笑問:「好嗎?」 「姑媽叫我來的,說你到了。」 她看上去身光頸靚,一張面孔上的化妝紅是紅,白是白,益發襯得眼睛雪亮,輪廓玲瓏。 「氣色很好哇。」我輕說。 「你呢?好不好?」 「過得去。」 「姑媽說你很緊張。」 「他們先緊張,情緒影響我。」 「你也該回來了。自我放逐已七年,況且姑丈身體也不好。」 「不至於那麼嚴重,」我說,「他們不過是想我回來。」 「你借此回來,也是好的。」姬娜說。 在一隻小小的水晶檯燈照耀之下,我抱著雙膝坐床上,姬娜反轉椅子向我坐,下巴支在椅背上。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麼都沒有變,當中的十年沒有過,我們仍然是小女孩子,關在小房間內談心事。 我歎一口氣。 「你還是老樣子。」姬娜說:「過去的事最好忘記它,一切從頭開始。」 「打什麼地方學來的老生常談?」我輕笑。 「我勸你不必神經兮兮地強顏歡笑,自己的父母,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不出聲。 「像現在這樣自然就好,有話就說,沒話就不要說,千萬不要勉強。」 我說:「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歡,他們又要擔心,我的處境很困難。」 「我同你介紹一些新朋友。」姬娜說。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種,是真正可以傾談的那種。」 「傾談什麼?我之過去?希祈他們瞭解?」 「不可如此悲觀。」 「我並不希望別人原諒我,」我說,「我一切錯失,自有我自己承擔,與人何憂。」 「太偏激了。」姬娜溫柔地說。 「你是我,你會怎樣做?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來走走,我每個週末都有節目,你當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問道:「是我母親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側側頭,「但我們是好朋友,記得嗎?」 我與她擁抱。 「第一步,我們要出去替你買衣服。」 我笑,「這是你生平第一興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時候我好過得多。 菲傭煮的小菜並不是太可怕。 怎麼會比我的手勢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親不安地問我:「韻兒,你在想什麼?」 我說得對不對?我不停說話,他們思疑我神經質,不出聲,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個懶腰解嘲。 稍後我聽見父親輕輕責備母親,「你怎麼老盯住她?放鬆一點,不然她一聲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來時你我骨頭都打鼓了。」 母親不說什麼。 我輕輕關上房門。 如果,如果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必須要自救,立刻離開這個家,所以父親是對的。 姬娜對我真正關心,第二天就開始帶我出去散心。 對牢她我不必做戲,精神完全鬆弛,乾脆拉長面孔,由得她去忙。 許久沒有回來,這個城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更熱鬧更繁華,連以前那種暴發的土氣都消失,美麗的人們面孔上都略帶厭倦享樂的神氣。 我很欣賞這一點進步。 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跟在姬娜身後,不聲不響,光掛住吃。 我胃部的空虛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還要大,我想用食物來溺斃我的煩憂。 姬娜的朋友與她自己屬同類,都長得漂亮,家裡小康,賺得月薪用來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潑,眼高於頂,甩不掉小布爾喬亞的包袱,喜歡踏著不如他們的人去朝拜超越他們的人。 為什麼不呢,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姬娜感歎地說:「實在嫌他們膚淺,並沒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們走,又不知跟什麼人來往。」 我說:「二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總要到四十歲才會表現出色,非要有了事業不可。」 「四十歲?只怕女兒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頹然。 「少女姬娜的煩惱?」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來。 這樣子吃菜跳舞一輩子都不管用,誰也不會同誰結婚。 「你覺得他們如何?」 「沒前途,」我搖搖頭,「這群人太狷介太無能。沒有一個具資格成家立室,除非你願意一輩子坐在寫字樓中工作貼補家用。這班人又挺不安分,愛死充場面,不講實際。在一起說笑解悶是可以的,誰也不會更進一步表示什麼。」 「沒有這樣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駕返瑤池派彩給他們。否則,他們還打什麼地方找錢來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們還好,打扮比我們還時髦。」 我哈哈大笑起來。 「你似乎並不擔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獨身主義。」 「也不必,」她說:「看緣分怎麼安排吧。」 「這個地方真令人蒼老,年紀輕輕講起緣分來。」我微笑。 不過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這班人泡。 我則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來得不合時,許多人都緊縮開銷,奔波數月,並沒有結果。 母親不停與我說道:「要是嫌悶,先到你爹那裡去做著玩。」 我是一個持牌會計師,她卻同我開這種玩笑。 而號稱心臟不勝負荷的爹,見我回來,安靜無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時工作。 母親沒發覺我心蒼老,一直鼓勵我出去玩,我也樂得往外跑。 開朗的姬娜給我許多陽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來。」 「又有什麼好處?」我笑問。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開店,舉行酒會,你一定要來。」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處受歡迎,她有沒有帖子人家都會放她進去,故此變本加厲,還要帶了我去。 我說:「如此籐牽瓜,瓜牽籐,一百張帖子足足帶一千人。」 「有什麼關係?喝杯東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風采,不亦樂乎。」 「什麼時候?」我問。 「明天下午三點。我來接你,穿漂亮一點。」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會在那種地方出現的,來來去去,不過是那幾隻社交甲蟲。」 「你這個人最掃興。」她摔掉電話。 但是星期六來了,我還是興致勃勃地在衣櫥裡挑衣服。 我穿著內衣,一件件數過去,菲傭沒敲門就進來,我微慍轉頭,她並沒有道歉,更無察覺我面色已變,目光卻落到我舉起的左手,吃驚地低呼一聲,手中拿著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親剛在這時來,見到這種尷尬情形,連忙喝退她。 「韻兒——」她慌張地湊前來安慰我。 我連忙說:「媽媽,你也請出去一下。我要換衣服。」 母親只好退出。 我連忙找到打網球用的護腕套上。 但再也沒有心思選衣服了。 我胡亂罩上薄衣與粗布褲,頭髮紮成馬尾便出門。 母親追上來,「韻兒……」 我強顏歡笑,「我約好姬娜,有什麼話回來再說。還有,別責備傭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滿意。 在繼後的十分鐘內不停地埋怨我不修邊幅。 我忍無可忍,哭喪著說道:「你若再批評我,我就回紐約。」 她聽見紐約兩個字,倒是怕了,立刻噤聲。 大約是覺得好心沒好報,她生氣,拉長面孔。 美麗的面孔生氣也仍然是美麗的面孔,見她動氣,我便收斂起來。 我們到那間店的門口,大家都不說話,神情古怪。 那是一間時裝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裝修實在精巧的緣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屬二十年代ARTDECO設計,一桌一椅,莫不見心思。 店門口排滿七彩繽紛的花籃,映到裡面的水晶玻璃鏡子裡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簡單華貴。 陳設美麗得使姬娜與我忘卻生氣,不約而同讚歎一聲「呀」。 大花板上懸下古典水晶燈的瓔珞,照得在場賓客如浪漫電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襯得他們衣香鬢影。 我們面面相覷,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這裡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開玻璃門迸內,白衣黑褲的侍者給我們遞來飲料,我們也不知道誰是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