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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我喃喃地說:「你講得對,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將永遠生存在這骯髒的回憶中。」 他冷笑,「悉聽尊便,但是你一定要離開左文思。」 我開了車門,蹣跚回家。 但…… 但他答應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歲,我相信他。我將一切都交出來,什麼都沒剩下。 依今日的標準來說,我太不夠瀟灑,太放不開,太幼稚。 但當年我只有十九歲。 第六章 我的雙腿打顫,勉強掙扎回屋,倒在沙發上不能動彈,半晌才把父親的白蘭地斟出,一飲而盡。 母親還沒有睡,在這種情況下,誰睡得著。 「你怎麼了?」母親問,「出去一趟回來,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說明白:「媽媽,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換來一大陣沉默,她彷彿已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麼順利。 我進一步解釋,「他只有一個姐姐。後來我發現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這件事還是壓一壓的好。」 母親一聽這個名字,身子一震,想說什麼,終於沒開口。 「太巧了。」我說。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過,故作輕鬆,「我還年輕,大不了到外國嫁洋人,母親,不必為我煩惱。現在流行這樣,許多女明星對婚事都出爾反爾。反正終究一日,我會嫁得出去。」 母親的目光呆滯而空虛。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蘭地,仰頭一飲而盡。 這個交換條件不算壞,如果手上沒有左文思這張皇牌,父親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親自到各報館去取銷廣告,訂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見到父親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課。 我過去問:「有好消息?」 母親說:「今日祝太太忽然來港一次,你記得那個祝太太?」 我點點頭,那個自稱純潔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親白我一眼,「雪中送炭來了,韻娜,下次見到她,我不准你無理。」 「怎麼,她打算幫我們?」我明知故問。 「不但替我們解決燃眉之急,還願意替我們把廠頂下來。」 「那太好了。」我對滕的安排甚為滿意。 「我想你父親也該退休了,打滾這麼多年,還不夠嗎?」 父親不出聲,顯然同母親已經商量過。 「工人明日就可獲發薪,」母親吁出一口氣,「沒想到事情會圓滿解決,謝天謝地,叫咱們遇見貴人。」 他們老夫妻緊緊握著雙手。 滕海圻這麼有辦法,看來我想不遵守諾言也不行了。 他會把文思調走,以便我們分手毫無痕跡。 文思知道他要到歐洲去展出,興奮莫名。 他堅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絕:「你去辦公,我跟在身後多麼麻煩,你又不會有空陪我,晚上回來,也早已筋疲力盡,改次吧。」 對我的冷淡他當然是失望的,但我說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問他。 「要兩三個月。」他有無限依依。 我點點頭。足夠足夠,遙遠的愛是沒有愛,來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準,他認為一時的衝動只要冷卻下來便會蒸發。 「替我帶些漂亮的衣服回來。」 「一定。」他想起來,「你看到報上我們的告示沒有?」 「我剛要同你說,父親又改變主意,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頗難猜測,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個單純的人,他立刻釋疑,「我也無所謂,恭敬不如從命。」 我心酸,眼眶潤濕,緊緊地擁抱他。 「這次我也不勉強你同我去,你在這裡好好照顧你爹。」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伏在他胸膛上,有種歸屬感。若沒有滕海圻插手,我們可以結為夫婦,白頭偕老。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開花結果。 「這一段時間內,我會天天都同你通音訊。」他最後說。 他走得頗為匆忙。 滕同我通過話:「我已遵守我的諾言,現在看你的了。」 他很喜歡這個小舅子,我看得出來。 既然我已出賣了左文思。其餘的不必再追究。但滕海圻這條鱷魚,怎麼會對自己以外的人發生興趣? 我始終念念不忘。我愁而不過,去找姬娜,與她喫茶。 即使是至親,我也沒有透露太多。 「吹了?」姬娜睜大眼睛。 我苦笑,「這次有賺,你看我這身華服。」 「為了什麼?是不是他聽到什麼閒言閒語?左文思不是聽信讒言的人,他是個精明的藝術家,他知道他在做什麼,我對他有信心。」 我握著咖啡杯子,「待父親安頓下來,我想我還是要回美國去。」 姬娜發牢騷,「怪不得那麼多女人要嫁外國人,一了百了,不知多好,避開小人,有那麼遠就那麼遠。」 我唏噓:「其實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否則如何知道那麼多秘密。」 「什麼秘密?」姬娜說,「現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轉給人看,就差沒公開表演床上三十六式。人家一點點小事就炸起來當千古秘聞,他自己男盜女娼不算一回事。」 我笑:「口氣似道德重整會會長。」 咖啡座有玻璃天頂,陽光非常好,坐在那裡,特別有浮生若夢的感覺。 我輕輕地說:「拿刀殺人,似乎也不算小事。」 姬娜一震。 「你愛我,當然原諒我。我自己倒一直耿耿於懷。」 「一時衝動而已。」姬娜帶盲目母性地維護我。 「幾乎什麼事都是在一時衝動之下做成。」我並沒有因此原諒自己。 「他也理虧,是以他沒有起訴你。」 「是,否則我可能被判入獄。」我哭笑,「身敗名裂,一生人就完結。」 「——教養院,別忘記你並不足齡。」 我默然。什麼地方來的勇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覺得恨。恨意似為一股可懼的力量,急於摧毀他,連帶也摧毀自己。 女人都是這樣,來不及地殺傷自己,一個個都具淫婦本性,沒有男人便活不下去,怎麼會這樣悲哀? 時代再進步,進入太空也不管用,女人還是女人。 現在都改了,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才學到這一課,不牢牢警惕自己怎麼行。 我同姬娜說:「一連七年,我時常做夢,看到一個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或是向我倒下來,臉緊貼我的臉。」 「你的生活也很痛苦。」 「根本是,」我苦笑,「在夢中,我甚至聞得到血腥味,這些年來,我不敢碰刀子,盡吃三文治及即食麵。」我用手托住頭,「但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姬娜如同身受,非常同情我。 「我運氣不太好,是不是?」我輕輕地問。 姬娜忽然哭了,伏在咖啡桌上抽噎。 「喂,你哭什麼,別神經。」我推她。 「做女人真辛苦,我真受不住。」 「但你是幸運女性,女人不論才氣,只論運氣,幸運者永遠有男人為你出生入死,衣食不憂,你便是其中之一。」 「你擔保?」姬娜邊擦眼淚邊問。 我端詳她那美麗端正的面孔。「我擔保,不用鐵算盤也知道她有福氣。」 她破涕為笑:「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後再來找你。」 「男人跟女人都這麼多,誰會等誰回頭?」我問道。 「你別用歷盡滄桑的語氣好不好?」姬娜說。 我們結賬。 文思在傍晚打長途電話來,我總推說自己不在。 父母親為結束廠裡事務忙得不亦樂乎,暫時無暇關注我的感情生活。他們決定要搬到一個更小的單位去,因要進一步節省,這又是我離開家庭的時間了。 父親既悲又喜,喜的是不用與債主公堂相見,悲的是畢生的努力付之流水。 他們在新居安頓好以後,我搬出去與姬娜暫住。 父親問我:「文思呢?文思在什麼地方?」 我說:「爹,我們的事,我們有數。」 這個時候父親已精疲力盡,一點自信心也沒有,只好傷感地看牢我,又不出聲。 我說:「他在歐洲。」 連新的電話都不給他,從此我失蹤。 我睡在姬娜的小公寓客廳中,思念文思。 找不到我,他會怎麼樣?我己把指環寄還給他。 這一次訂婚猶如一場鬧劇。 他會很快忘記。是的,忘記。 天氣似乎更冷了,我為姬娜編織毛衣。 等父親身體再好一些,我就會再次踏上旅途。 我並不知道文思已發散全世界的人找我。 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在馬路上遇見他那個攝影師小楊。 確實點說,他在馬路另外一邊,見到我,拚命搖手,並且大聲叫:「韻娜!」他奔過來。一列汽車為著不想他做輪下之鬼,急緊煞車,引起尖銳的磨擦聲,使路人側目。 「你幹什麼,小楊,自殺?」我笑問。 他一把位住我,「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喝問我,「左文思發狂地找你。」 我立刻掙脫他的手走。 小楊並沒有罷休,追上來,「別走,韻娜,成年人有話好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