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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更生有時候不可理喻,我不知道她有什麼不滿,但似乎她一直想與我拖下去,儘管快三十歲了,並未想與我論到婚嫁。好,如果老姑婆不急,我惡作劇地想,我也不擔心。 只是母親老催催催的。 更生生辰那天,老媽送了厚禮,一隻古老的鑽戒上有三顆一卡拉的鑽石,連我都「哇」一聲叫,更生臉漲紅了,結結巴巴要退還。 老媽不悅:「你也不是那種小家子的人,平日也很大方,怎麼現在忽然鬼祟起來,告訴你,石頭是黃的,不值很多,放心收著吧,不是賣身契。」 更生訕訕地套在手指上,我向她擠擠眼。 玫瑰很羨慕,探頭過來看,「喲,」她說,「真不錯。」 老媽瞪她一眼,她不出聲了。 我笑說:「這是孫猴子的緊札箍,你少羨慕。」 老媽說:「你幾時嫁入我家的門,我還有些好東西,收了幾十年了,送給個可靠的人,也好放心。」 老媽近來的身子不大好,她愛看中醫,吃藥吃得滿屋子香,但是咳嗽並沒有緩和多少。 玫瑰說:中醫是巫道。老媽罵得她臭死。 她與母親的年齡實在相差太遠,兩個人的想法差得天跟地似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玫瑰的稚氣漸漸脫除。她瘦了,臉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睛益發水靈靈地撲閃,長睫毛陰暗地遮著眼珠,神情有種捉摸不定的憂鬱。而事實不是這樣,玫瑰並不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孩子,她毫無思想,唯一的文化是在我書房裡撿一兩本張愛玲的小說讀。 作為她的哥哥,看慣了她的五官,並不覺得她長得特別美,但是旁人驟見玫瑰,莫不驚艷。一位男同事說:「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隨時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但她是那麼年青,有什麼要說的呢?真是迷惑。」 是嗎?他們並不知道真的玫瑰。這樣子捧著一個女孩子,只因為她的美貌,是非常危險的事,對玫瑰本人也不公道。, 就算我們與玫瑰喫茶,坐在咖啡廳裡,也遇見星探,想遊說她做明星,拍廣告、上電視。 那種賊頭狗腦,拿著照相機的年輕人,放下一張卡片,跟玫瑰說道:「小姐,我們公司有把握將你捧作明日之星。」 玫瑰說:「我不喜歡做明星。」 我跟著喝道:「聽見沒有?她不喜歡做明星。」 這樣子趕走了不知道多少癩哈蟆。 更生問玫瑰:「長得像你這樣,是否很煩惱?」 玫瑰聳聳肩:「習慣了,人們一見我便瞪著我看,像是我臉上開了花,我只好一笑置之。」 我覺得很噁心,一張臉好看有個鬼用。 更生說:「振華,你是唯一不覺玫瑰美貌的人。」 我說:「我是個成熟的男人,我看女人,不止看眼睛鼻子大腿腰身,我注重內心世界。」 「你可明白我的內心世界?」更生問。 「你的內心世界猶如萬花筒,百看不厭——對了,玫瑰現在與什麼人交往?」 「鄰校全體男生。」更生笑。 「有沒有什麼固定的人?」 「不知道,大概沒有。」 我說:「最近她頭髮又直了,好現象,溜冰鞋終於脫下來了,也是好現象。」 「她會考考九科。」更生提醒我,「好學生。」 「每個學生都起碼考九科,不必緊張——還有,她現在衣服的顏色也素淨得多了。」更生微笑:「你的語氣像個父親。」 「可不是。」我說,「兄兼父職。」 「有沒有士輝的信?」 「沒有。」 「士輝的太太呢?有無跟你聯絡?」 「我不敢去看她,她也沒有找我。」我苦笑道。 「士輝被蝴蝶的色彩迷惑,卻不懂得蝴蝶是色盲。」更生說。 「這句話呢,我像明白,又像不懂。」我笑。 我再到更生家去,在幽暗的大廳中看到一幅巨型的彩色照片,是玫瑰穿一件白裙子,站在影樹下。細碎的金光透過影樹羽狀的葉子灑在她身上,火紅的花朵聚在樹頂,這張照片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傑作。 誰拍的? 「雅歷斯。」玫瑰說道。 「總有個中文名字吧?」我問。 「不知道。」 「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只跟他學壁球。」 我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幹什麼的?」 「不幹什麼,他是港大歷史系學生,體育健將。」 「你連他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心想:港大生,體育健將。不會有大錯,上帝保佑那可憐的人。 更生問:「見過那男孩子沒有?非常英俊,與玫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 「哦!」 近日來我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也沒有那個時間去看玫瑰的男朋友,見了一個,見不了十個,也見不了一百個。 不過有那個時間的話,我得叫她搬了回來才是,老住在蘇家不是辦法。 玫瑰叫那個雅歷斯幫她搬家。 她一邊囉嗦,一邊指手劃腳地叫那個男孩子揮著汗幹活,我搖搖頭,真有這麼多的男人愛做女人的奴隸。 人各有志。 但那個男孩是長得神氣,一眼看去就像某個明星般,高大英俊,與玫瑰很般配。 玫瑰說她已把去年整個夏季的衣服丟掉,要求我替她買新衫,我再高興沒有,講明不准買刺目的顏色。 雅歷斯坐在一旁只懂得笑,沒多久玫瑰就把他轟走。 她恨恨地說:「蠢相!」 我既好氣又好笑,「罷喲,玫瑰,雖然是別人送上門來給你糟蹋,你也修修福。」 「這年頭,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都難。」她說。 「市面上那麼多男人,你簡直可以抓一把,吹掉一點來揀,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歎男朋友難找,但你,你是黃玫瑰啊!」 「大哥,別取笑我了。」她沒精打采。 「看中了誰?你主動去俘虜他啊?」 「那麼容易?」她反問。 「啊哈!」我跳起來,「別告訴我,你也碰到定頭貨了。」 「你不必來不及的高興,我還沒有碰見那個人,」她白我一眼,「只是有許多男人簡直鐵石心腸,像你就是。」 「胡說,我才不是鐵石心腸。」 「你女朋友說你有她無她都一樣。」 「她呀,」我說,「像所有女人一樣,她對愛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應該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覺它的存在。」 我說:「覆煦對於愛情,火辣辣的只是慾念——也許因為這個觀點的差距,她不肯嫁給我。」 「去說服她啊。」 「她大有主張,受過教育的女人就是這點可怕。」 「蘇更生是一個極端可愛的女人。」 「你們真是識英雄重英雄。」 「你應該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別儘教訓我,玫瑰,考完試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簡單地說。 「別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說,「發乎情,止乎禮。」 「放心,我不會做未婚的媽媽。」她說。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這裡住,規矩點,別丟了老哥的臉,知道不?」 「知道了。」 許多日子未曾與她開心見誠地談話了。 但話未說完,她與雅歷斯已打得火熱,哪裡都有他倆的蹤跡。 雅歷斯有一項絕技,他的攝影術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裡到處擺滿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沒有一張不是精緻漂亮,每次他們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開頭倒是很高興,貼完一張又一張,後來也不過是當撲克牌般,一疊疊放抽屜裡。 蘇更生很有興趣,挑了些特別精彩的,她說:「一個少女是應該把青春拍下來留念。」 我說:「你都是老女人了,還有這種情懷。」 玫瑰說:「我這大哥才是小老頭子。」 母親咳嗽著問玫瑰:「你在談戀愛了?」 玫瑰嚇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親。 「暖,」我說,「對方是個大學生,不錯的。」 母親說:「你妹子掉根頭髮,我都跟你算賬。」 「是,」我直應,「是!」 我坦白地問玫瑰:「要不要叫雅歷斯到家去吃一頓飯?向老媽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說。 「你不是在談戀愛?」我問,「你對他不認真。」 「他這個人幼稚,我不過跟他學滑水。」 我說:「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藝學齊了,就可以把他一腳踢開?」 「是。」玫瑰大笑,「學完壁球學滑水,還有劍擊、騎馬、開飛機,三年滿師,一聲再見,各奔前程。」 「十三點。」我罵。 「你想我怎麼能嫁給他呢?他除了玩,什麼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還懂什麼?」 她強詞奪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麼歪理,你看蘇更生一個月嫌多少!」 「蘇姐姐是例外,」她說,「我將來可不要像她那樣能幹,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學幹什麼?」我問。 「大學不能不念,面子問題。」 「嘿,沒出息。」 「是,我是沒出息。」她承認,「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寫字樓裡坐半輩子,賺那一萬數千,跟人明爭暗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