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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頁     亦舒    


  老莊跌在地上,他苦笑,摸一摸嘴角的血,他並不說什麼麼。

  我指著他說:「你讓我見到你與她在一起,我打死你。」

  我轉頭走了。

  我去找玫瑰。

  還沒到夏惠酒店,我的拳頭已經腫得像一隻拳擊手套,又青又紫。

  到了酒店大堂,打電話上樓,找到她,因為激動過度,說話打結。

  她五分鐘後下來大堂見我。

  春天到了。

  她穿極薄的絲衣服,飄飄欲仙。

  「震中!」她橫我一眼,坐下來。

  我心酸地看著她。

  「你打架了。」

  我問:「你信我,還是信他?」

  「你們有話好說,怎麼老打架?」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老打架?我知道你在這一生中,為你打破了頭的男人不計其數,但是剛才,我不是為自己與莊國棟打架。」

  「是為你爹?」

  「是。」

  她沉默。

  「回去香港吧,玫瑰。」

  她對我說:「我加件外套,與你找個好地方說話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園去。

  我們在長凳坐下。

  公園中情侶們散步擁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麵包喂白鴿,氣氛溫馨寧靜。

  她細細地說:「他是我第一個愛人。」

  「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我說。

  「為了在他那裡受的創傷,我嫁了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達十年之久……」玫瑰的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你離了婚,你現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於他!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嫁他只是為了求個歸宿吧?」

  她不響,凝視遠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難道不愛羅德慶?」

  「我愛。」

  「那麼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麼?」

  「震中,請不要對著我吼叫,」她心虛,「震中——」

  「你這一輩子傷了多少人的心?」我眼睛紅了,鼻子發酸,「黃玫瑰,你跟本不懂得愛情,你好比一隻蝴蝶,一生出入在萬紫千紅的花叢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賞花朵。就好比你,你得盡了所有人的愛,但是你並不感激。」

  「不。」她倔強地看向我,雙眼閃著淚光,明亮得猶如兩顆寶石,但她並沒有流下眼淚,「不,每個人愛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著她。

  「震中,」她靜靜地說,「即使你愛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頭頂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透心涼。

  她早知道了。

  我怎麼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種人,我非常重視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氣頭上故意侮辱你,我曉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為了感情。」我垂頭喪氣。

  「我是愛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我也愛你父親。」玫瑰說,「你不要誣告我了。」

  「對不起。」我說。

  「我與莊國棟……我想好好看看他,我愛了他這麼多年……」

  「這麼一段幻覺,你們當時都年輕,相識才短短一段時間,而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我就是想清楚這是不是事實,他這個人存在我心底已經十多年,有時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麗。」

  「如果你發覺你愛的確實是莊國棟,你打算犧牲我的父親?」

  她美麗的眼睛看著遠方,「我相信隨緣。」

  「你相信不負責任。」我賭氣。

  「震中,」她蒼白著臉,「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愛我父親,」我說,「我不忍看他傷心,」我加一句,「我也愛莊國棟,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我仰起頭,「還有我自己,我們這些人,都欠你良多,為你傷神,玫瑰玫瑰,我還能說些什麼?」

  她垂下眼睛,掉了一串眼淚。

  我說:「有選擇的愛便不是愛,玫瑰,承認吧,承認你並不愛羅德慶爵士,你欣賞他尊重他崇拜他,但並不愛他。」我咄咄逼人。

  她嗚咽:「如果家明還在……」

  她「霍」地站起來,要走回酒店。我連忙輕輕拉住她。

  「求求你,」我說,「疏遠莊國棟,為他好,也為了你自己好。」

  她緊緊抿著嘴唇。

  「過去的事已過去,」我說,「你看過費絲哲羅的《大享小傳》沒有?」

  我說:「你們兩個人並無能力挽時間的狂瀾。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們在夏日相遇,燠熱的夏日夜晚,薰風下你們為戀愛而戀愛,你才十七八歲,一朵花都能引起無限的喜悅,他離開你的時候,你認為地球從此停止轉動……可是玫瑰,你現在長大了呀,玫瑰,你聽我說,你必需幫助你自己,自這個魔咒解脫出來。」

  她閉上眼睛,又一串眼淚。

  我只好遞過去手帕,不忍心再說下去。

  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才短短十分鐘,我看出她內心矛盾反覆地掙扎。

  我伸過手去,扶住她肩膀,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眼光。

  我輕輕地說:「讓我來幫助你,搬到大姐家住。」

  她軟弱地點點頭。

  我替她略為收拾,便接她到大姐家。

  大姐見到玫瑰,非常安慰,連忙報告父親,大家對玫瑰,以愛護以忍耐。

  我並不是小人,莊國棟來找我的時候,我坦白告訴他,玫瑰在我的監護下,不打算再見他的面。

  老莊嘴角挨了我一拳,猶自青腫著,他瞪著我,良久不語。

  「我的心情與你一樣壞,老莊,咱們哥倆別說二話,我胸中像是塞滿砂石,天天吃不下東西,晚上雙眼紅澀,像火在燃燒,但閉上眼皮,又睡不著,轉眼又到天亮,又是一日,嘴巴苦澀、發酸,腦子發漲,除出玫瑰兩個字,心中沒有其他人,其他的事——你想想,老莊,這種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我是怎麼挨的?我根本不是活著。」

  老莊不出聲。

  「我當然曉得你不好過,這話你勸過我:請你控制你自己。」

  老莊背轉身。

  「你都幾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結婚生子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回頭,你呢?」他仍然背著我。

  「我?」我想了一想,緩緩說,「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覺得語氣凝重淒酸,不像在開玩笑。

  「你父親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去做和尚?」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勸得了我,為何不勸你自己?」他問。

  「事情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聲音非常溫婉,「我與你,我與你竟是同樣的命運。」

  「你是宿命論者,老莊,我現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爭取她,無論如何,我要爭取她,你與你父親,即使再加上一支軍隊,也不能阻止我。」

  他轉頭走了。

  我緊緊守護著玫瑰。

  莊國棟真瘋了,他的行為,與一個十多歲熱戀中的孩子沒有分別,他開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辭去業務,日夜在我們家外徘徊、敲門。

  雪融光了,花園裡各色花卉開放,莊國棟英俊地、憔悴地、苦笑著,毫無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讓他進屋子來見玫瑰,他雙眼燃燒著熾熱的戀火,低聲下氣地懇求。

  大姐心早就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大姐早就背夫棄子,收拾包袱與他私奔。

  她開導他,他耐心聽,最後那句話永遠永遠是:「讓我見一見玫瑰。」

  當年他折磨過她,不待來生,他就來償還這第債。

  玫瑰將自己鎖在房內,吃飯也不出來。

  她仍然美得動人心魄,純象牙白色的皮膚,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風韻,整個人散發著蜜之香味。美麗的玫瑰,我們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後的抉擇。

  待完了這件事,我就遠遠離開,永別此地。

  一個晚上,我聽見玻璃窗上發出敲打聲音,開頭以為是風雨聲,心才想著明早起來可觀賞落紅,抬頭卻望到一輪明月。

  聲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發出的。

  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我明白這是什麼,這是咱們中學時期喚小朋友出來玩的記號。那時大家還住著老房子,最高不過三層。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會吵醒別人,但又響亮。

  我輕輕撩開窗簾,看到老莊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著頭,英俊的臉充滿了熾熱的神情,兩眼閃閃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裝恐怕已有一個月沒更換了,十分皺舊。但對老莊挺拔的身段並無影響,他仍然是個人見人愛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擲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開了窗,玫瑰的聲音在我隔壁響起。

  「走開。」她的聲音充滿矛盾與感情。

  換了是我,聽到她的聲音,我也不會走開。

  果然莊國棟問:「你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說:「走開。」

  「我不會走開。」他說,「好不容易爬牆進來。」

  明天我就養兩條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說:「走開,我要關窗了。」

  我實在忍無可忍,大力推開窗,大聲嚷:「莊國棟,我警告你,三十秒鐘內你不走開,我就報警。」

  玫瑰被我嚇了一跳,她走過來敲我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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