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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頁 亦舒 俗死人,絲毫沒有靈魂,活著就是為擺一個時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優點在什麼地方,拚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優點。 我抱著相當愉快的心情出來,但一邊吃龍蝦湯一邊深深地寂寞與悲哀。 這種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賺個一萬八千就以女強人自居,呵呵呵,她們何嘗不擔心嫁不出去會變成老姑婆,強人! 這頓飯的下半局我便靜寂了。 市面上若只剩下這一類女人,那我還不如返璞歸真,到唐人街去挑選,至少她會為我生四五個兒子,不會嘮叨身體變樣子。 我傷透了心。 老莊點起了香煙。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為很幽默地說:「你這個壞孩子,整天吸煙,像支煙囪。」 我忍不住閒閒地說:「男人吸煙也算不得壞習慣,你們女人總非得男人為你們做聖人不可,他若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會獨身至今了。」 「你認識莊那麼久,總知道他的過去。」她非常有興趣,「他到底結過婚沒有?四十歲的人了。」 「他是老處男。」我說。 她:「別開玩笑。」 我:「誰開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過去之事何必計較,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現在與充其量他的將來,過去與你沒有相關,並且這年頭生活檢點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個不二色的男人,心中只有一個女人。」 她:「你,心中只有一個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個女人,叫我一會兒出去,立刻被車撞死。」(悲慘地) 她不響了。 飯後侍者取來白蘭地,我學著洋酒廣告中的語氣說:「整瓶擱下。」然後咕咕地笑,啊,只有微醺的時候最開心。 老莊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樂呵呵的,分外淒涼,「喂,震中,你沒聽過我唱歌吧,我唱你聽。」他的興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嗎?我只聽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聽,這是一首時代曲。」他張大嘴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我心裡,只有一個你,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聽得我呆住了。 老莊的聲音居然十分溫柔、纏綿。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皺上眉頭:「怎麼會醉成這樣?」 我下了斷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女友說:「我們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鈔票,掏半日,摸出一疊二十磅鈔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與他先走。」 「你們倆不如回家睡覺吧,我開車送你們。」她忽然變得很大方,並沒有生氣。 是,老莊說得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來。 我們三人苦苦掙扎,到了家裡,老莊已不省人事,我則勉強大著舌頭說話。 我跟她說:「你睡我房間,我到客廳沙發去睡,你也別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電毯往地上一躺,進入黑甜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聞到咖啡香。 我剛在想,有個女人在家真不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莊國棟。 「老莊,」我揉著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還想她做咖啡給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來,「你要與她結婚嗎?」 他歎口氣,「或者再過一陣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臉沖身。 「可是你不愛她。」我說。 「這有什麼稀奇,」莊朝我瞪著眼,「你跑出去街上站著,叫愛妻之人舉手,你會看到一隻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我看著天花板。 「看開一點。」他說道。 他自己也並沒有看開過。 莊去上班後沒多久,小姐姐駕車來看我。貴婦,戴大鑽戒,披銀狐,濃妝。 我探頭過去看她的臉,問她:「臉上這些粉是永久性的嗎?會不會剝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羅震中,大姐說你近日來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認不諱,「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賭。」 「你這樣下去怎麼辦?」小姐姐問。 「不怎麼辦?」我說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麼?」 「震中!」 我低下頭。我為什麼還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小姐姐,我覺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姐夫們從來不需要休息。」 「他們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雖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歎口氣,「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過分。」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來?」 「狗口不出象牙!」她罵,「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隔了一會兒我問:「爹爹那邊有消息嗎?」 「有,他說你的朋友莊國棟確是個人才。」 「還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況。 「他對你失望。」 「還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還有呢?」 「沒有了,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遲疑一下,「你始終沒見著他新太太?」 「很快我可以見到了。」 「什麼?」 「爹爹要帶她過來,兩個人往歐洲度假呢,由爹爹駕車,逐個國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寶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會這麼懂得享受的。」 「她要來?」我的心又強力地跳動起來,失去控制。避都避不開,我避不開她。 「他們要來?」小姐姐更正我。 我又去斟酒喝,我快要酒精中毒了。 「震中。」 「什麼?」 「你見過黃玫瑰,她是否真的很迷人?」 我點點頭。 「三十多四十歲的女人,還怎麼迷人?」小姐姐問。 「因為她從來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我說,「她也從來不妒忌的。」 「去你的。」小姐姐說,「又借古諷今。說真的,她到底怎麼漂亮?」 「她不漂亮,不不,一個女人漂亮,是代表大方、有學問、有見地、拿得起、放得下、夠瀟灑,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我不明白。」 「你見了她便會知道。」 「大姐也這麼說。」小姐姐說,「她比起我們怎麼樣?」 「我不敢說。」 「死相!」小姐姐嬌嗔地。 我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出來。每個女人都要做美女,顛倒全世界的男人,天天對牢魔鏡問:「誰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誰?」 呵!女人。 只有黃玫瑰是除外,她可不覺得自己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 現在她要來了,我躲不過了……我有想過要躲嗎?也沒有,我渴望見到她,現在我得到藉口,名正言順地可以再睹她的風采。 要避開一個人總不是辦法,最佳的解脫是可以做到心中沒有此人。 我做得到嗎? 小姐姐說:「你過了年,瘦了不少。」 「辛酉年與我時辰八字相剋。」 「你又來了。」。 「小姐姐,你別理我,她幾時來?」 「他們月中到。」 「住哪兒?」 「薩克轍斯郡的房子,」小姐姐嚮往地說,「溫默斯哈代小說中女主角的家鄉……黛絲姑娘的悲劇……」 我沒有接上去。 她要來了。 我怎麼樣面對她?(以沉默的眼淚。) 我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如何控制我自己呢? 難題,都是難題。 小姐姐去了。 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頭躍出來。 我希望老莊快下班,我要把這件緊張的事跟他說。 看看鐘,才三點,該死的鍾竟像停止了似的。我踱來踱去,度日如年,終於忍不住,開車出去找莊國棟。 他在公司裡忙得不可開交,女秘書與女助手以愛慕敬仰的語氣看著他說:「是,先生,是,是。」老莊的工作美發揮到無極境界。 我吞吞吐吐地對他說明來意。 他坐下抽煙,笑說:「到巴黎去避一避。」 「我不想去。」我說道。 「既然想見她,那麼順其自然。」莊說。 「好,可是我害怕。」我說。 「真是矛盾,你這個懦弱的人!」 我反問:「如果你知道你要見到那個她,你會怎麼樣?」我急急問,「你會比我好過?」 他不敢出聲了,臉色變了變。 我抓到了他的痛腳,「是不是?嘴巴不再那麼硬了?」 「好的,」他說,「讓我來招呼老闆娘,你躲在我身後好了。」 「你當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說。 我開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齊齊,我在等她大駕光臨,縱然她已是我父親的妻子,若能夠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與爹來的那一日,兩個姐姐與我去接飛機。我激動得臉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煥發,老遠就叫住了我們。 而玫瑰則有點倦意,她的頭髮很長了,雲一般的披在雙肩上,穿件淺色毛衣,同色系長褲,不知恁地這麼樸素打扮,益發濃艷逼人,額上泛油光,唇膏脫落一半沒補上,也只有表示她是一個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嬌慵使我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