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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頁     亦舒    


  可是,我怎麼沒想到,當然是太太的朋友。

  我躺在沙發上,擱著腿,吹口哨,我吹的是「藍色多瑙河。」

  老莊瞪我一眼:「喂,屋子那麼大,你站遠點吹好不好?」

  這真叫喧賓奪主,我明白。

  我有一整套的計劃,將在明日開始新生活,第一件事是要求繼母正式介紹她給我認識,展開追求,如果娶到這樣的妻子,為她做牛做馬,回來替父親打雜也值得的。

  我口哨吹到「黃河大合唱」時,莊忍無可忍地說:「我搬到酒店去住。」

  我笑說:「稍安毋躁,我這就停止了。」

  他深深歎口氣。

  「莊,從今天起,咱們難兄難弟都有了新的開始。」我說,「你呢,新工作新環境,至於我,我可能不回英國去了。」

  莊詫異,「什麼?」

  「你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一個女郎,我留下來。」

  莊心情再不好,也被我引笑,「你是哪一家英雄?你簡直就是狗熊。」

  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愛情。」

  「快得很呀。」

  「真正的愛情,偏偏就是在那一剎那發生的,無可否認,你在這方面的知識比我豐富。」

  莊靠在沙發上,深深地吸一口煙。

  「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她,她只有十八歲多一點……」

  我不耐煩,「你對小白襪子都有興趣?那時你幾歲?」我取笑他。

  「二十八歲。」他又吸一口煙,「誠然,她還是一個孩子——孩子的智力,成熟女人的外型,我在她學校做一次客座演講,馬上被她深深吸引,她那青春的魔力,可怕如血蠱,當她接近我,我不能拒絕。」

  「不能拒絕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太窩囊了。」

  莊不理我,「……夏天,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家中有錢,供她揮霍,她的打扮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盡。每次出現,都像換了新姿的翠鳥,我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沉醉下去,如在大海中遇溺……」

  我靜靜地聽著,認識他那麼多日子,他從來沒有坦白地對我說過這一段情。

  「但我已訂了婚,並答應雙方家人,娶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反梅,並且我想,這只是夏天的羅曼史,是幻景,一晃眼就過了,況且她是那麼年輕……那麼年輕……」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

  我們只聽到紙煙燃燒的聲音。

  隔了一會兒他說:「她是那麼的愛我。」聲音溫柔而慘痛。

  我說:「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不響。

  「年輕的女孩,衝動激情,在所難免,未必是真正的戀愛。很多時候,她們也不曉得她們在做些什麼,也許只是為了一點點叛逆的表現,也許是青春期的發洩。如果我是你,我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與多年來有瞭解的未婚妻成婚。」

  他看著我。

  「後來你們婚姻失敗,也不一定是因為她的緣故,」我替他分析,「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故此設法找尋借口來開脫這次婚姻失敗,是不是?」

  他微笑「你不認識她,沒見過她,自然不明白。」

  「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不容易了。」

  「我們的生活一直是三個人在一起過的。」

  我說:「越說越過分了,簡直是蝴蝶夢中的雷碧嘉。」

  「一點也不可笑,」他抬起頭,「我開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每到夏天,坐立小安……」

  我說:「你要不要聽聽我的羅曼史?」

  「你愛說儘管說。」他懶洋洋地。

  我說:「你彷彿不大感興趣。」

  他笑,「震中,你這個小兒科……」

  「好,我改天娶個電影皇后。」我說笑。

  「你說過她長得很美。」莊很溫和。

  我猛點頭,「美得像個夢。」

  「也唯有這樣才配得起你。」他點點頭。

  「真的?」我漲紅了臉,「老莊,快快祝福我。」

  「你何需祝福?震中,你根本含著銀匙出生,在玫瑰花床上長大,誰嫁你,簡直三生修到。難得有個不好色的公子哥兒,又有生活情趣,學問也好,而且長得雍容瀟灑。」

  「嘩,十全十美。」我心花怒放地說。

  「馬到功成,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失敗的機會。」

  「多謝多謝。」我說道。

  「幾時介紹給我認識?」

  我狡猾地笑,「第一,我還沒正式認識她;第二,我可不會替自己找麻煩,你很容易成為我的勁敵。」

  老莊氣結,「小人,小人。」

  「你與羅氏企業的合同什麼時候生效?」我改變話題。

  「春天,我這就回去辭職。」他說。

  「太好了,順便把我在牛津的雜物全寄回來,麻煩你。」

  莊搖頭,「真不敢相信,一忽兒永生永世不回家,一忽兒放棄一切……」

  我胡扯,「歸去來兮,田園將蕪。」

  「震中。」

  「是。」

  「我托你一件事。」

  「但說無妨。」

  「我去後,如果報館那邊有信……你替我取了來,拆閱,用電報打給我。」

  「那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收斂了笑臉。

  「不要緊,咱哥兒倆,還有什麼話不能講的?」

  「她會回心轉意?」

  「我不知道,對她來說,這件事未免難度太高。」

  「背夫別戀到底不是正經女人應當做的事,也許她有了孩子……」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莊說。

  他說我父親已替他辦妥飛機票,他很快就可以啟程。

  那天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我穿戴整齊了,臨出門之前,看看老莊,他睡得很酣,被子擁得緊緊地,這麼漂亮的男人,只要出句聲,大把女人陪他睡——慢著,我的思想越來越惡俗了。

  我駕車往父親的新屋去,車停下來,我並沒有開車門,我是跳過去的,在草地上著陸。

  我跨過花圃,經過金魚池,那女郎不在。難道她還沒有起床?我吹起口哨。

  忽然通向書房的長窗內傳出一陣音樂聲,我側耳細聽,是梵啞鈴,聖桑的吉卜賽狂想曲,奏得並不很純熟,聽得出是業餘者,但是感情豐富洋溢,實是高手。

  我咳嗽一聲,敲敲長窗。

  樂聲降低,原來是一卷錄音帶。

  裡面有人說:「進來啊。」

  我一聽便知是她。

  我推開長窗進去。

  她坐在父親的書房裡,明艷照人,一早就起來了,而且梳洗停當,頭髮梳在腦後,仍編成一條肥辮,白色毛衣,白色裙子,一雙黑漆平跟鞋,襯出纖巧的足踝,翡翠的耳環與胸針,笑臉盈盈。

  每次見她,她都打扮得十全十美,無懈可擊,簡單華美,她到底是誰?

  她開口了,「你是震中吧?」

  「是,」我詫異,且驚喜,「你知道了?」

  「唉呀,誰不曉得三少爺呢。」她取笑。

  我臉漲紅,沒想到她口齒這般伶俐。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的臉容在朝陽下簡直發出光輝來。

  只聽得她又說:「後來那對水泡眼就死了,買都買不回來。」

  我結結巴巴,但非常愉快地說:「一定賠給你。」

  「你彷彿沒有什麼歉意。」她笑。

  我坐了下來,訕訕地問:「你喜歡聽小提琴?」

  「是朋友彈的。」她說。

  「彈得很好。」

  「是。」她低一低頭。

  「幾時開演奏會?」

  「他已去世了。」

  「啊!」我說,「對不起。」我欠欠身。

  她臉上閃過一陣陰霾,隨即又恢復自然。

  她說:「震中,你爹等你呢。」

  「他怎麼知道我要來?」我又詫異。

  「我告訴他的,」她站起來,「本來我們早就該見面了,可是因身體的關係……」

  「震中——」父親笑著進來。

  我的心狂跳,不祥的預兆。

  「震中,你見過你的繼母了?」父親說。

  我的心跳彷彿在那一剎那停止。

  耳邊只餘下嗡嗡的聲音。

  我看到父親張著嘴在說話,滿面笑容「……」

  但是我完全聽不到他說些什麼。

  陽光好像轉為綠色,我眼前金星點點。

  父親拍著我肩膀:「……」

  我聽不見。

  一個字也聽不見。

  我死了,我已經死亡了。

  我轉臉,看著我夢幻女郎美麗的臉。

  毒藥,命運的毒藥降臨在我身上。血蠱,我明白了,老莊,我明白了。

  我跌坐在絲絨沙發裡。

  父親探身過來:「……」他的表情很是關懷。

  我閉上眼睛,紛亂悲憤絕望,這一剎那我巴不得可以死去。

  「震中,震中,你怎麼了?」

  繼母。我怎麼會這麼笨。

  繼母,我早該想到。這裡還有什麼女客?可不就是我繼母。

  呵,上天,你讓我過了二十多年舒服日子,何苦忽然把寵愛從我身上奪去,為什麼要把如此的懲罰降臨我身上?我睜開眼睛。

  「震中,你可是不舒服?」父親問,「臉色忽然轉白,叫醫生來瞧瞧好不好?」

  我呆呆看著爹,說不出話來。

  我繼母過來說:「醫生馬上來,震中,你可是病了?」她聲音充滿關懷。

  我低下頭。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疲倦但平靜。

  呵這是我的聲音嗎?怎麼如此陌生呢?「不用了,我想是太早起,且又空肚子的原因。」

  繼母馬上說:「難怪,我馬上替你去熱杯牛奶。」她匆匆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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