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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頁 亦舒 我說:「我們喝啤酒去。」 老黃媽又進來說:「二小姐的長途電話找你。」 「唉,萬里追蹤。」我說著去取過聽筒。 小姐姐馬上問:「你見到她沒有?」 「還沒有。」 「爹怎麼樣?」 「氣色非常好。」 「有沒有叫他生氣呢?」 「怎麼會?他都沒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說:「大告不妙了,難為你那麼輕鬆。」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說。」我喝止她,「你們真是小女人,別再離間我們父子的感情了。」 莊在一邊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電話。我說:「女人!女人對一切男人都沒有信心,包括她們的男友、丈夫、兄弟、父親……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與他們發生親密關係,可憐。」 「哲學家,」莊問,「去什麼地方吃飯?」 黃媽說:「兩位少爺,我做了一桌的菜,你們就在家裡吃吧。」 飯菜端出來,我看到一大盤香嘖嘖的蔥烤鯽魚,當場又想起了媽媽。媽媽學會了煮這一味上海菜,吃盡苦頭,鯽魚肚內塞肉餅子,常讓魚骨刺破手指,不外為了爹愛吃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也難怪姐姐們替媽媽不值——父親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親高興,想到媽媽,心中也惻然。 「你母親也是個美女吧?」莊問。 「是。」我點點頭,「廣東美女,瘦瘦的,尖長臉蛋,非常美,不過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莊說,「真正的美並不私人,所謂情人眼中出西施,那並不是真正的美,那不過是看順了眼而已。『不識子都之驕者,乃無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莊,今天早上我見過的那個女郎,老莊,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還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種完全為感情而生,又為感情而死的意旨。」莊喃喃說。 「什麼?老莊,你說什麼?」 「沒什麼。」 「你也見過那種美女嗎?」我問。 「當然。」他悲涼地微笑。 「就是銀相框中那個女郎嗎?」 他點點頭。 「十多年了,即使你尋回她,也……」電話鈴又打斷我們的話柄。 黃媽說:「報館找莊少爺。」 莊馬上跳過去。 只聽他唯唯諾諾,不知在電話裡說些什麼,然後放下電話,不吃飯,竟要出門了。 「你哪裡去?」 「我收到信了!」 「什麼信?沒頭沒腦。」 「她的信!」 「她是誰?」 「你這個人!」他急躁地說,「別阻著我出門,夾纏不清。」 我抓起一條雞腿,說:「我送你去。」 一向溫文的莊說:「快呵快呵。」每個人都有他投胎的時間。 我飛車與他到北角。 他說:「明報……是這裡了。」 「這不是你登廣告的那間報館嗎?呵,我明白了,她有信給你了,」我笑,「真快!明報廣告,效力宏大。」 他逼我胡亂停了車,與他奔上報館。 我喘氣:「為什麼不搭電梯?」 「電梯太慢,你沒見電梯在十樓嗎,下來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連天,奔到十樓,肺都幾乎炸開來。 我撲到廣告部。 一個瘦瘦高高,戴黑邊眼鏡的男人搖搖晃晃向我們走過來,他說:「廣告部休息了。」 「是你們打電話叫我來取信的,我有個信箱在貴報。」老莊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鏡框,「啊,是,特別關照,信在這裡,請跟我來。」 莊跟著過去。 那男子取出信來,又托一托眼鏡,他說:「拿信來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頭來,「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這男子的口氣像個詩人。 老莊取出證明文件,取過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開來,這時我看到一個中年人步入編輯室,他長得方頭大耳,神態威武,面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莊「喂,你天天看射鵰英雄傳,你瞧,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還不上去打個招呼請他簽名?」 老莊看著那封信的內容,手籟籟地抖,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激動。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入編輯室,簡直跌足,失之交臂,全是老莊的錯。老莊這人,讀了一封女人寫的信,靈魂飛上離恨天去,太沒出息了。 但見他把信按在胸前暖著,仰天長歎,聲中似有無限辛酸。 「你怎麼了,老莊。」我擔心起來,「咱們離開這裡吧。」 那位交信給他的仁兄表示無限同情,握住雙手問:「信中不是壞消息吧?」 莊根本不答他。 我客氣地問:「先生貴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莊,跟他說:「謝謝你,蔡先生,我們走了。」 第四部 玫瑰再見 (2) 我開車把老莊載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額角靠在車窗上,相信我,看見一個那麼英俊的男人如此傷懷,實在不是一樁好過的事。 車子過海底隧道的時候,他暗暗流下淚來。 我知趣地把車駛至尖沙咀,停在一條燈紅酒綠的街上,打算與他共謀一醉。 他沒有拒絕。 在酒館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寫,字體非常稚氣,像個孩子,原文照錄: 「莊:你回來了嗎,我想是你,還有什麼人,能夠知道,我一生最快樂的一刻,是在大哥書房內度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夜我們脫了鞋,偷偷開著大哥的唱機,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經再結婚了?別後發生的事太多太多,過去的已屬過去,希望你能尋到快樂,我已不再年輕,人生的真諦不在於滿足一己的私慾,祝好。」 「呵,」我說「還君明珠雙淚垂。」只覺無限感慨。 時間永遠是我們的敵人,已發生的恨事無法挽回。 我問:「如果時間倒退,你會不會娶她?」 莊說:「我會。」 我說:「她並沒有留下地址,她是一個理智可愛的女人。」 「不,她一點也不理智,這封信不外是說明,她不再愛我了。」 「她怎麼再愛你呢?叫她拋夫離子的來跟你,也未免太殘酷了。」 莊拚命喝著酒。 我按下他的杯子,「至少你已知道她的近況,如果你仍愛她,應為她高興,她現在生活過得很平靜。莊,好好享受這個假期,香港很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 莊點點頭。 我搓著手,「我很同情你,也許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緣分,緣分實是洋人的機會率。」 我說:「也許我們剛才搭電梯上報館,會碰見她也說不定,而你偏跑樓梯上去,」我停了一停,「亦也許在電梯內遇見她,相逢不相識。」 「怎麼會呢,」他說,「你沒聽見那位蔡先生說,她仍是一個美女?」 「你也仍是個英俊的男人呀。莊,前邊的日子多著呢。」 「你不會明白的,」他頹喪說,「沒有了這個人,一切日子都沒意思,活著也是白活。」 我忽然害怕起來,「莊,別這麼說,別嚇我。」 「是真的。」他說,「我將悔恨一生。」 「莊,想想你已得到的一切。」我鼓勵他,「你是一個能幹的人……」 「謝謝你,震中。」 我也陪他喝了不少,那夜我們兩人都醉了。 叫計程車回家,我們往床上一躺,不省人事。半夜我醒了,口渴去取杯水喝,看見莊的房門半掩。 我聽到他的飲泣聲。 天呵。 看到這個樣子,我情願一輩子不談戀愛,逍遙快活,多麼好。 但是我腦海中又想起那個金魚池畔的女郎,若是為了她,半夜哭泣,是否值得?我已經墮人魔障,為此我震動不已。 天亮我看見老莊眼腫腫地站在露台。露台上種著一整排的海棠花,把霧晨襯得如詩如畫。 我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叫他吃早餐,黃媽做了四隻過粥的小菜,美味之極,我們兩人均吃了許多。 稍後父親來了電話,他說他新太太昨天著了涼,現在發燒,約會又告取消。 我巴不得如此,換了姐姐們,又會疑心這位新任羅太太是在那裡爭取時間與父親談判有關我的問題了。 管它呢,我正想好好陪陪老莊,以盡朋友之道。 太陽極好,我與老莊下棋。 黃媽說:「太太昨夜在花圃立了半夜,清晨便發了燒,老爺急得什麼似的。」 我看了莊一眼,無獨有偶。為誰風露立中宵呢? 我忽然靈機一動,問黃媽:「爹那裡,是否有位女客?」 「女客,沒有哇。」黃媽愕然。 我說:「爹都說有,你又胡說。」 「少爺,我來老屋這邊好幾天了,那邊的事,不甚清楚。」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 老莊說:「將軍,你輸了。」 我用手抹亂了棋子。 「出去散散心。」我說。 「我喜歡這所老房子,有安全感。」他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