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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一次失敗,永記於心?」我問。

  「一生一次也已經太多。」她結束了這次談話,不願意再談下去。

  「幾時是預產期?」我問。

  「明年夏天,約摸是我自己生日的時候。」

  「希望生男還是生女?」我說。

  「生女孩子。」玫瑰說。

  我看著玫瑰,她目無表情,我可以看到她那顆受傷的心尚未恢復,一直在滴血——

  回到香港,更生把屋子的露台整理過了,買了一種洋海棠,白花紅蕊,一排地放在露台上。

  更生說,這種花有個很好聽的俗名,叫做「滴血的心」。呵,人們為愛情付出的代價……

  玫瑰產下一個女嬰,與她同月同日生。

  因夫家的人把她照顧得很好,所以我們並沒有再趕到紐約去。

  時間過得飛快,四周圍的人已經忘記玫瑰,玫瑰的地位已被方協文太太取替。畢業後,玫瑰另外選了一門功課,繼續做其終身學生。方氏則在一間銀行中工作,從底層做起,賺著半死不活的月薪。

  我因憎恨玫瑰那麼甘於失敗,故此對她不聞不問,生活得很自在。

  等到玫瑰通知我們要來歸家的時候,我撥撥手指,她已經有六七年沒回過香港了。

  更生說我毫不緊張,這麼多日子沒見過玫瑰,居然不掛心。

  我半瞌著眼說:「太平盛世,緊張什麼,你走著瞧,遲早要戒嚴備戰的,屆時再大哥出馬未遲。」

  更生說她從未見過希望妹妹鬧事的大哥。

  我把手抱在胸前說:「現在你見到了。」

  玫瑰帶著丈夫女兒回娘家,媽媽一早就興奮地準備接飛機。我跟在她身後,一早到候機室等候。但等到玫瑰出來,我還坐在那裡,因為我沒有把她認出來。

  我沒有把玫瑰認出來。

  她把女兒抱在手中,背上背著一隻大大的旅行袋,頭髮用一條橡筋束住,身上穿一套獵裝,臉上的化妝有點油。毫無疑問,在別人的眼中,她仍然是一個漂亮的少婦,但玫瑰!玫瑰以前擁有的美麗,是令人窒息的,這……

  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飛身過來,「大哥,大哥來看你的外甥女兒。」

  我早已傷心欲絕,完全說不出話來,她是玫瑰?

  「大哥,你怎麼了?」她把一個粉妝玉琢的娃娃送到我面前。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嬰兒,雪白粉嫩,左眼下也有一顆藍痣,薄薄的小嘴是透明的。她伸出兩隻胖胖的小手臂,向我笑,示意要我抱。

  我像著魔似的,雙手不聽控制,將她抱了過來,擁在懷中。

  借屍還魂,玫瑰的重生。

  這孩子一點都不像那愣小子,我看仔細她,心中害怕,這不就是玫瑰本人嗎?我清楚記得那日放學,跟父親到醫院去探母親,護士抱出來的娃娃,就是這個樣子的。二十五年之後,我懷中又抱著個一模一樣的寶寶,我困惑了,這就是生命最大的奧妙?

  玫瑰詫異,「大哥怎麼了?」

  更生大力拍著我的肩膀,「他有點糊塗,是這樣的!他不明白怎麼一下子就老了,快有人叫他舅舅了,男人也很怕老的,你知道。」

  我白更生一眼。

  我始終沒有把嬰兒讓給其他的人抱,我把她緊緊擁著,如珠如寶,母親想抱也不行,害得老媽大罵我賊腔。

  那嬰兒嘴中不住咿咿地與我說話,我每隔三分鐘應她一聲「啊」,她便笑,完全聽得懂的樣子。雖然才數個月大,頭髮已經又長又烏,打著一隻蝴蝶結,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她的臉。

  更生微笑著搖頭。

  當夜,我們一家人大團聚,吃飯。

  玫瑰把孩子交給傭人,與丈夫出席。

  她穿很普通的一套衣服,戴著假金耳環,頭發放下來了,非常油膩,不是很胖,但是脂肪足夠,把她臉上所有具靈氣的輪廓填滿。

  良久我都不知道應該與她說什麼話才好。

  然後我聽見我自己虛偽地說:「怎麼樣?婚姻生活還好嗎?」

  玫瑰低聲說:「很多人認為婚姻是一種逃避,結了婚就可以休息,事實上婚後戰爭才剛開始,夫妻之間也是一種非常虛偽的一項關係——」

  我截斷她,「然而你不會有這種煩惱,你與方協文之間的仗怎麼打得起來。」

  她微笑。

  我補充說:「我與更生也不打仗,我們地位與智力都相等,我們互不拖欠,只靠感情維持,感情消失那一日,我們會和平分手。」

  一整夜方協文都為玫瑰遞茶、布菜、拉椅子、穿外套、點香煙,服待她。

  方協文沒到中年,就長個啤酒肚,一副鈍相,老皺著眉頭,一額的汗,隔一些時候用手托一托眼鏡框,嘴裡不斷抱怨香港的天氣熱、人擠、競爭太強。這個老土已經把美國認作他的家鄉了。

  我上下左右的用客觀的眼光打量他,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那日回家,更生換上睡衣的時候說:「玫瑰怎麼會滿足於那種毫無靈魂的生活?」

  「就是說呀。」

  「她真快樂嗎?」

  「更生,快樂是一件很複雜的事,玫瑰變得今天這樣糊塗,是因為她翻過觔斗,是她自己選擇這條路走,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否定她不快樂。」

  「但這簡直令人傷心嘛,她試穿我的貂皮大衣,說也要做一件,你知道我的衣服都寬身,可是她還穿不上去,我看她足足胖了三十磅還不止。」我點點頭。

  「你想想她以前穿短褲穿溜冰鞋的樣子!」

  「她自己不覺可惜,你替她擔心,有什麼用?快熄燈睡覺。」

  更生熄了燈。

  過了良久,正當我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又說:「簡直可以把她的名字在『艷女錄』上刪除。」

  我翻了個身,「周士輝現在若見了她,會後悔得吐血。」

  「周士輝只見到他要見的玫瑰。」她說,「人們就是這樣。」

  我說:「玫瑰的故事,至今算完結了。」

  「你知道她問我什麼?她問我赤柱是否有七元一條的牛仔褲賣,她想買三十條回美國慢慢穿,又問什麼皮鞋五十元一雙,叫我怎麼回答?」我不響。

  又隔了良久,我推一推更生。「不要緊,希望在人間,玫瑰的女兒很快就長大,我們家又可以熱鬧了。」我說。

  「神經病。」

  那夜我懷有無限的希望,睡熟了。夢中我看見美麗的玫瑰成熟而美麗,穿黑色網孔裙子顛倒眾生,後來醒來,不知是悲是喜。我們原本以為玫瑰可以美到四十九歲的。

  第二部  玫瑰盛放  (1)

  我見到黃玫瑰的時候,她已經三十歲了。

  黃家有喪事,她自外國回家,事後並沒有走,留了下來,想裝修房子,故此托她哥哥找人幫忙。黃振華建築師是行內著名的風流人物,後輩都敬佩他,他有命令,我無不聽從。

  見到黃玫瑰的時候,我震驚於她的美貌。那是一個雨天,趕到黃宅的舊房子,因塞車的緣故遲了二十分鐘,我又忘記帶傘,冒雨奔上樓,淋濕半條褲子,急急按鈴,門一打開,我呆住了。

  我相信我的嘴巴一定張得大大的合不攏,因為我一向不迷信美女,認為女人得以氣質取勝,可是見到門內站的這個女人,我卻驚艷,不能自恃。

  我應該怎樣形容她呢?

  她當時很疲倦,一打開門便倚在門框,小臉微微向上揚,帶種詢問的神色,那皮膚白得晶瑩,眼角下有一顆痣,眼睛卻陰沉沉的黑,頭髮挽在腦後用橡筋束住,穿一件黑色綢長衫,襟前別一朵白花。

  她的美麗是流動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像是很習慣這種目光,只靜靜等我開口。過半晌,我說:「我叫溥家敏,黃先生叫我來的。」

  「啊,請進。」聲線如音樂。

  我隨她進屋子,她那件旗袍非常寬鬆,一路飄拂,旗袍的下擺貼著小腿,足踝精緻如大理石雕刻,腳下一雙紫色繡花拖鞋,繡著白絲線花。

  她坐下,將手擺一擺,非常優雅地招呼我隨便。

  女傭人遞上一盅茶,走開。

  她點支煙,吸一口,低下頭,像是打量如何開口。奇怪,我們要談的只不過是裝修屋子而已,但她的姿態卻婉轉低迴,像是有千言萬語的表情開不了口,整個人像一幅圖畫般好看。雨漸漸下得急了。

  屋內卻是靜寂一片。

  她用手托著臉,凝眸一會兒,然後開口:「大哥說,這屋子應當拆掉與建築商合蓋一座大廈。」

  她說完這一句話並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沒頭沒腦地停下來,我俯身向前細聽下文,濕褲子粘在腿上,非常曖昧的一種感覺。

  雨嘩嘩地下,露台外的細竹簾子啪啪地撲著牆壁。

  我遭了迷惑,在這陰暗的老式廳堂內,我對著一個陌生美麗的女人……老式的水晶燈低垂,因風相碰,輕輕「叮叮」作聲,呵,我居然巴不得時間可以靜止,不再移動一寸,女人從來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我深深震盪。

  她抬起眼來,緩緩說:「我想把這屋子做些修改,但不知從何開始,溥先生,你要幫幫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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