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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玫瑰只是笑。 更生說:「別與玫瑰作對,來,去叫他一聲。」 終於我們在一間意大利館子內見面。 方協文憨頭憨腦地來到,坐下來,我還沒來得及介紹,他忽然衝著更生就叫:「表舅母,你忘了我%?我是協文呀——」 我說:「你認錯人了。」 他還嚷:「表舅母,那時我還小,你跟表舅好吧?」 我疑心,轉頭看更生,她的臉色已大變。 玫瑰對方協文喝道:「你吵什麼?」 方協文聽玫瑰喝他,頓時委屈得不出聲。 我心裡不是味道,正想斥罵他幾句—— 更生忽然很冷靜地說:「協文,我與你表舅已經分開了,以後不必再提。」 我「霍」地一聲站起來,「更生——」我如天雷轟頂「你——你——」 玫瑰急得變色,罵方協文,「你胡嚼什麼蛆?」 「我?我沒有說什麼呀,這明明是我的表舅母。」方協文說。 我暴喝一聲,「住嘴,閉上你的臭嘴!你給我滾,我以後都不要再看你的臉!」我撲上去揪住他的衫領,「你這個白癡!」我狠狠地給他兩記耳光。 他怪叫,本能地反抗,一桌的比薩與紅酒都推翻在地上,四周圍的客人盯牢我們看。 玫瑰尖叫:「大哥!大哥!」 更生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我把方協文推倒在地,追上去,心撕肺裂地叫:「更生!更生!」 更生已經跳上計程車走了。 我跳上另一輛空車,對司機說:「追上去,不要失去前面那輛車。」 司機說:「耶穌基督,越來越多人中了電視偵探片集的毒,你是誰?陳查理?」 我沒有理睬他,車子一直向前駛出去,追住更生,我發覺她原來是回酒店,放下心了。 我一直追著她進酒店,她彷彿冷靜下來了,站在電梯口等我。 我們進了房間,靜默了好一會兒。 我終於開口問:「你以前結過婚。」 「是。」 「多久之前的事?」 「十年前。」 「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她不響。 「你知道我會原諒你,」我提高了聲音,「你知道即使你結過婚,我也會原諒你。」 她站起來對我說:「我有什麼事要你原諒的?我有什麼對你不起,要你原諒?每個人都有過去,這過去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你覺得不滿——太不幸了,你大可以另覓淑女,可是我為什麼要你原諒我?你的思想混亂得很——女朋友不是處女身,要經過你偉大的諒解才能繼續做人,女朋友結過婚,也得讓你開庭審判過——你以為你是誰?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龐大了!」 「你聽我說,更生——」 「我聽了已經兩年了,黃振華,我覺得非常疲倦,你另外找個聽眾吧,我不幹了。」 我張大嘴站在那裡。 她取出衣箱,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我問,「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十三歲那年摔跤斷了腿,也一直沒跟你說過……」 「我是一個獨立的成年人,我不是你小女兒,什麼事都跟你說,獲得你的瞭解與應允。」更生說。 「你曾經結婚,是一件大事,作為你的丈夫,我有權知道。」 「每個人心中都有若干秘密,你何必太過分?」 她提起行李。 「你到什麼地方去?」我說。 「回香港,我並沒有辭職,我那份優差還在等著我。」 「你毫無留戀?」我生氣又傷心。 她溫和地笑一笑,「我們之間的觀點有太大的差別。」 「你太特別了,更生。」我憤然說,「只有你才認為這是小事。」 「對不起,振華,我不需要你的諒解,因為我堅持自己並沒有做錯事。」 「可是——」 「別多說了,振華,我們從沒吵過架,我不打算現在開始。」 我拉開旅館房門,一言不發地離開。 到玫瑰的公寓,她正在替方協文驗傷,方協文垂頭喪氣,看到我很害怕,要站起來走。 玫瑰沒好氣地說:「坐下來,你這個闖禍胚,有我在,難道還怕大哥宰了你不成?」 他又戰戰兢兢地坐下來。 我怔怔地倒了一杯水喝。 「你這十三點,大哥真沒罵錯你,你真是個白癡,蘇更生是我的未來大嫂你懂不憧?你一見她認什麼親戚,有話慢慢說你都不懂?」 「我……一時高興,」方協文結結巴巴,「她與我表舅結婚時,我任的花童……」 這小子簡直老實得可憐又可憎。 「好了好了,」我說,「別再說了,打到你哪裡?疼不疼,要不要看醫生?」 「不用。」那小子哼哼唧唧地。 玫瑰替他貼上膠布。 我說:「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失常。」 「不不,大哥,是我該死,我該死!」方協文說。 「十年前?你說她嫁你表舅?」 「是,」方協文說,「我真沒想到在紐約又會見到她,我不知道她跟表舅分開了,那時大家都喜歡她,說表舅福氣好——啊喲!」 玫瑰在他傷口上大力搥一下,「你還說,你還說!」她嬌叱。 方協文畏畏縮縮。 我說:「我要聽,不要緊,說給我聽。」 「大哥,」玫瑰說,「你若真正愛她,她的過去一點也不重要,何必知道?你們應當重視現在與將來。若果你因此跟她鬧翻,那麼從此蘇姐姐與你是陌路人,對於一個陌生人的過去,你又何必太表興趣?」 啊玫瑰,我聽了她的話如五雷轟頂,甦醒過來。 「更生!她在哪裡?」我站起來。 「去追她吧,大哥,去追她。」玫瑰說。 我緊緊擁抱玫瑰一下,撲出門趕到酒店。酒店的掌櫃說她已經離開,我又十萬火急趕到國際機場,在候機室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長凳上,呆滯地看著空氣,臉上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但她的神情告訴我,她受了至大的創傷。 我靜靜地走到她面前,蹲下來,輕輕叫她,「更生。」 她猶如在夢中驚醒,抬頭見到是我,忽然自冷靜中崩潰。 更生落下淚來,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愛你,我愛你,」我說,「我終於有機會證明我愛你。」 「振華!」她硬咽地,「那件事……」 「什麼那件事?我們得再找一間酒店,你把房間退掉了是不是?若找不到房間,得回玫瑰那裡睡地板……」 我們終於在紐約結了婚。 過去並不重要,目前與將來才是重要的。 真沒想到我會自玫瑰那裡學到感情的真諦。 自那天開始,我抱定決心,要與更生過最幸福的日子。我們的婚姻生活簡單而愉快,更生仍然上班,仍然穿白衣服,仍然開著她那輛小小日本車在公路上不可救藥地走之字路。我們沒有應酬,偶然有什麼晚宴舞會,我總牢牢地帶著她。在公眾場所中,她永遠高貴飄逸,她永遠知道在什麼時候微笑,什麼時候說話。 平時我們像老朋友,她待我以公道,更生善於修飾她自己。她用她自己的時間去做這一切,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不是她的長工。 我們被公認是城裡最合配的一對壁人,誰也不知道我倆的感情生活也起過波浪。 老媽說:「現在黃家否極泰來,你結束了浪子生活,而玫瑰也改邪歸正,幾時我也去紐約嘗嘗她做的滿漢筵席。」 但對於玫瑰,我心底是淒涼的。她竟變得這樣懂事忍耐,才過十八歲,她已是一個小婦人,早開的花必定早謝。別告訴我,玫瑰已經開到荼縻,不不,她還是美麗的,且又添多了一抹淒艷。我會記得她說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時候,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 母親與玫瑰恢復了邦交。 她對方協文居然讚不絕口—— 「真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男孩子,老實誠懇,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正人君子,玫瑰能夠遇見他真是我們家的福氣。協文不但品學兼優,家中環境也好,只有兩個哥哥,都事業有成,父母又還年輕,一家人都入了美籍,我可以說是無後顧之憂了。」 我忍不住問:「可是玫瑰是否快樂?」 老媽愕然,「她為什麼不快樂?」 「你根本不瞭解玫瑰。老媽,你在過去那十八年中,待玫瑰不過是像待家中一條小狗,你從來沒考慮到她是否快樂,也不理會她的需要,你老是以為一個孩子有得穿有得吃就行了。」我說得很激烈。 老媽臉上變色,像一種鍋底灰炭的顏色,她尖聲說:「你在說什麼?你竟說我對玫瑰像對一條狗?我再不懂做母親,可是你們還是長大成人了!」 老媽們永遠處在上風,沒奈何。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於是我又輸了一仗給老媽。 玫瑰倒是不生氣,她說,「像老媽這樣的人,爬上政壇,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我們應當慶幸她只是我們的老媽,不是我們國家的領袖——否則,事情可能更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