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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他若約了你就不會爽約。」

  「謝謝你。」電話掛斷,並沒有留下姓名。

  清風街,一個親戚曾抱怨:「怎麼住到清風街,已經兩袖清風,還要現身說法。」

  杏友不禁笑了,這些親戚嘴巴真尖。

  二時左右,有人按鈴,杏友沒有去開門,父親自會請客人到書房。

  到了三時許,杏友正套上新衣此試,忽然聽見父親大叫:「火警,火警!」

  杏友立即撲出去跑進書房,發覺書桌旁廢紙籮有火舌濃煙冒出,父親如熱鍋上螞蟻急得團團轉。

  她立刻鎮定地走進廚房,掏了一鍋子水,走進去淋在廢紙籮上,再順手取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蓋在已熄的小火上。

  一邊又連忙安慰父親:「沒事沒事,一會我會收拾。」

  莊老師跌坐在椅子上,「已經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彈煙灰到字紙籮引起火頭。」

  杏友說:「你用煙斗真的要小心點。」

  有人笑了。

  杏友凝住。

  這個時候,她才想起:客人。

  客人還沒有走。

  她衣冠不整,全落在客人眼中。

  偏偏父親還在這時候介紹道:「杏友,這位是周星祥同學。」

  杏友抬起頭,只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面前,她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你好,我,我還有事……」一溜煙走回房間。

  耳朵都燒成透明,一邊臉麻辣辣。

  看看鏡子,身上只有內衣短褲以及一件縫到一半的外套,雖然沒有洩露春光,已經失禮到極點。

  杏友懊惱得幾乎哭出來。

  又過半晌,父親在外邊叫,「杏友,周同學告辭了。」

  杏友只得揚聲道:「再見。」

  對方也說:「再見。」

  然後,是開門關門的聲音。

  杏友知道已經安全,緩緩走出來收拾殘局。

  卻看見書房已經清理妥當,濕地拖干,燒剩的廢紙倒掉。

  杏友知道這不是父親做的,莊老師從來不懂收拾。

  「是誰那麼勤快?」

  父親回答:「周同學呀。」

  「怎麼好叫客人做工人?」

  「有什麼關係,」他不拘小節,哈哈大笑起來。

  杏友看見一件簇新男裝外套被煙燻黑,「唉呀,道是他的衣服。」

  父親又重新吸看煙斗,「周同學從美國回來渡假,真是個用功的學生。」

  「他不在你班上?」

  「不,他由人介紹來,他有疑難。」

  「是什麼解決不了?」

  「博士論文題目。」

  「咄,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嗎,這豈非請槍手。」

  「不,只不過是幫他擬一個題目而已。」

  「他自己有教授,該請教導師才是。」

  莊郁培只是笑。

  星期六,同星祥又來了。

  杏友這次比較留神,她發覺他開一輛鐵灰色歐洲跑車,人實在瀟灑,做簡單的動作如上車落車都那麼好看。

  不過穿白T恤,粗布褲,身段好,就漂亮。

  他捧看一大疊文件來按鈴。

  杏友見父親立刻開門迎他進來,兩人有說有笑,十分投契。

  杏友雙手泡在胸前,十分納罕,這人很有辦法呀,把莊老師哄得那麼高興。

  他們關在書房談了很久,杏友在廚房做點心。

  忽然書房門打開,有人渴望而不置信地問:「什麼東西那樣香?我再也無法專心工作。」

  杏友忍不住笑出來。

  莊老師代答:「是杏友做的牛油麵包布甸吧。」

  杏友盛一大份給他。

  那大男孩幾乎把鼻子也埋進食物裡,狼吞虎嚥。

  這是對廚子最佳贊禮。

  杏友問:「功課進展如何?」

  他笑容滿面,「莊老師已經幫我選到題目。」

  「你的教授會贊同嗎?」

  周星祥答:「我的教授至要緊在任何發表文字上自動添上他的名字。」

  杏友嚇一跳,「這不是侵佔版權嗎?」

  「利用學生心血壯自家聲勢他們當作應得利潤。」

  杏友問:「爸,這是真的嗎?」

  她父親沉吟一下,「是有人會這麼做。」

  「嘩,高等學府都那麼黑暗。」

  莊老師笑說:「杏友你還是專攻家政預備做一個宜室宜家的好主婦吧。」

  杏友尷尬地說:「父親從來不看好我的前途。」

  「你想做什麼呢?」

  杏友不回答,笑著把桌子收拾乾淨。

  不一會兒,聽見書房裡吵起來。

  「拿回去!你太看不起我了。」

  「不,莊老師,請你笑納。」

  「我幫你不是為看金錢。」

  原來如此,杏友想,父親的老脾氣發作了。

  「可是─」「再不聽我講,明天你就不必再來。」

  「是,是,老師,你請息怒。」

  杏友覺得好笑。

  半晌,杏友聽見父親吩咐:「送周同學出去。」

  杏友看著他出來,伸一伸手,「周同學,請。」

  周星祥搔搔頭,「差點得罪師傅。」

  「他煉金鐘罩,鐵布衫,是個死硬派。」

  周星祥說:「莊老師清風亮節。」

  咦,說得好,所以住在清風街。

  「你可以幫他收下酬勞嗎?」

  「家父說不收,就是不收。」

  雖然家俱已經破舊,杏友再親手縫製衣棠,父女從來不曾外出旅行,家中也無傭人,但是,杏友忽然微笑說:「人窮志不窮。」

  這時,周星祥轉過頭來看著杏友,他說:「莊家不窮,莊家非常富裕:父慈女孝,莊老師滿腹學問,莊小姐溫婉嫻淑。」

  杏友睜大雙眼,慚慚感動,說不出話來。

  同星祥輕輕說:「請你吃一杯冰淇淋好不好。」

  杏友躊躇。

  「我代你去問過莊老師。」這也是激將法。

  「我可以自己作主。」

  「那麼,來呀。」

  杏友笑了。

  兩個年輕人滿心歡喜,視線總離不開對方臉容。

  半晌,杏友覺得太過著跡,輕輕別轉頭去,才片刻,又忍不住凝視周星祥陽光般笑臉。

  她自己都吃驚了,怎麼會這樣?她還聽見自己對他訴說心事。

  「我對美術,設計,繪圖十分有興趣。」

  周星祥問:「你在學堂念什麼科目?」

  杏友頹然,「商業管理。」

  「別氣餒,打好底子,以後方便做生意,百行百業,都得先學會推銷經營。」

  「真的?」

  「我騙你做什麼。」

  杏友訴說:「時常夢想坐在熏衣草田里寫生,肚子餓了吃奶油拌覆盆子裹腹,然後在夕陽中步行回家。周星祥看著她微笑,」這個願望也不難達到。」「也得是富貴閒人才行。「周星祥開車到近郊沙灘陪她散步,忽然之間,杏友發覺太陽落山了。甚麼,她看看手錶,這是怎麼一回事,時間不對了,怎麼可以過得這樣快?她注意手錶上秒針,發覺它仍然移動,沒壞,她茫然抬起頭來,詫異地說:「已經六點鐘了。」

  「我送你回家。」

  杏友依依不捨。

  很明顯,周星祥的感覺亦一樣,他輕輕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回家途中,杏友一聲不響,發生了什麼事?她內心一片迷憫。

  下了車她鼓起勇氣往家門走去,可是忍不住回頭,周星祥在暮色中凝視她。

  花圓裙,白布鞋,這樣清麗脫俗的女孩實在不多見,他為她傾心。

  杏友舒出一口氣,用鎖匙開了門。

  父親在小怡燈前工作,連客廳的大燈也忘記開。

  杏友連忙替他打點晚餐。

  「去了什麼地方?」

  杏友卻說:「我替你做筍絲肉絲面可好?」

  他伸一個懶腰,「好呀。」

  黃燈下杏友發覺父親的頭髮白多於黑,蒼老許多,不禁側然。

  換衣服的時候摸到口袋裡有一隻信封,咦,誰放進去的,又幾時放進去?

  一張便條上這樣寫:莊老師,薄酬敬請笑納,學生周星祥敬上。

  另外是一張現金支票,杏友數一數零字,是一萬塊。

  那時,她父親的薪水只得兩千多元,這是一筆巨款。

  周星祥趁她不覺放進她口袋。

  他希望他們收下,並且,大抵也看得出他們需要它。

  不過,父親說過不收就是不收。

  杏友把麵食端進去給父親,又替他按摩雙眉。

  門鈴響了。

  「我去。」

  杏友掩上書房門。

  來客是房東沈太太。

  杏友連忙招呼她進來。

  「莊小姐你好。」

  杏友斟上茶,靜靜坐在她對面。

  「加房租的事,勢不能再拖,已經是便宜給莊老師了,知道他清廉,」沈太太講得非常婉縛,「可是,莊小姐也別叫我們吃虧。」

  杏友微微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說些什麼好。

  「難為你,莊小姐,母親辭世後你就當家至今。」

  不不,她莊杏友不需要這種同情。

  她很平靜地說:「沈太太,拖你良久不好意思,我考慮過,你說的數目也很合理,我們無所謂,這清風街住慣了,也不想搬。」

  她自口袋取出那張支票,交給沈太太,「我們預繳一年租金,你且收下。」

  沈太太一看數目,不禁一呆,隨即滿面笑容。

  她喝一口茶,忽然間:「聽說廣生出入口行是你們親戚的生意?」

  杏友笑,「是我伯父莊國樞擁有。」

  「怪不得。」

  沈太太再三道謝,笑著離去。

  杏友輕輕關上門。

  老父走出來來問:「誰?」

  杏友看看父親已白的發腳,覺得需要保護他,她堅決地說:「找錯門,已經打發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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