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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杏友低下頭。 他們家作風一成不變,一貫如此。 莊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聽莊太太的話,否則,以後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她倆悄悄離去。 走到大堂,後邊有人叫她,「莊小姐。」 杏友一回頭,原來是彭姑,她追了出來。 「莊小姐,看見你真好,我時時在外國時裝雜誌讀到你的消息。」 杏友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莊太太說:「我們還有約會。」 「是,是。」彭姑給杏友一隻信封。 她回轉禮堂去。 杏友上車,打開信封,原來是周元立的一幀近照,小男孩神氣活潑,大眼睛圓溜溜,長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還是好人居多。 莊太太歎口氣,「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連她也落下淚來。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輕拍她手背。 兩人都無心思吃飯,就此告別。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電話。 「莊小姐你快來染廠,他們把一隻顏色做壞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趕著去。 可不是,紫藍染成灰藍。 說也奇怪,將錯就錯,該種顏色非常好看,似雨後剛剛天睛,陽光尚未照射的顏色。 杏友正沉吟。 她終於說:「我們就用這個顏色好了。」 染廠內氣溫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際,才放聲痛哭。 第二天,雙眼腫得似核桃,只得戴著墨鏡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聲。 中飯時分她揉著酸痛雙眼。 阿利進來說:「當心哭瞎。」 「不怕,我本來是個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樂。」 「我並非不快樂。」 「可是,要你快樂也是太艱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樂攬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來,正想教訓她幾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雙銀相架,裡頭照片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大奇,「這是誰?」 杏友輕輕問:「你準備好了?」 阿利發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來,「你有這麼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麼地方?」 「他與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又怎麼樣?」 「去把他領回來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動。 「所有孩子都應同母親一起。」 「不,阿利,他與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為什麼,因為物質享受高?」 杏友膛目結舌,「你怎麼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著我,叫油瓶,跟他們,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犧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愛我,所以視我為犧牲者,其它人只把我當不負責任的壞女人。」 「你管人怎麼說。」 「我早已棄權。」 杏友把臉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過來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過那樣的苦,可憐的小女人,怎樣掙扎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緊緊擁抱他。 真沒想到他因此更加疼愛她,莊杏友何其幸運。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園的人單位裡。 阿利說:「現在是打官司的時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來。」 杏友搖搖頭。 「我同夏利遜談過,他叫我們先結婚,才申請撫養權,有九成把握。」 「律師當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開,要不積極爭取。」 「我總得為小孩設想。」杏友別轉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見面。」 「是。我也想那樣。」 「我立刻叫夏利遜去信給周家。」 「可是─」「別儒弱,我撐住你。」 杏友慘笑。 半晌她說:「欠你那麼多,只有來世做犬馬相報。」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為我做許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說:「先開個空頭支票,大家心裡好過。」 阿利見她還有心情調笑,甚覺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倆結婚,我實在沒有顏面再拖下去。」 「是你教會我別理閒人說些什麼。」 「可是這件事對我有益,我想結婚。」 他說得那樣坦白,杏友笑了出來。 「來,別害怕,我答應你那只是一個小小婚禮。」 「一千位賓客對羅夫家說也是小宴會。」 「那麼,旅行結婚,一個人也不通知。」 「媽媽會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馬上與夏利遜談談。」 阿利見她轉變話題,暗暗歎口氣,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話題。 安妮進來,「莊小姐,看看這個模特兒的履歷。」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個唐人娃,黑眼圈,厚劉海,名字索性叫中國,姓黃,客串過舞台劇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說:「我在找一個國際性,真正不靠雜技可以站出來的模特兒。」 阿利抬起頭來,「外頭已經多次說你成名後不欲提攜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聳聳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對安妮說:「請黃小姐來一趟,囑她別化妝,穿白T恤牛仔褲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現了。 長得秀媚可人,嘴層與下巴線條尤其俏麗,比相片中膿妝艷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麼?」 「黃子揚。」 「好名字,從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國人,試用期三個月。」 「謝謝莊小姐。」 杏友同安妮說:「請安東尼來化淡妝,頭髮往後梳,讓吏提芳拍幾張定型照。」 說完之後,自己先吃驚,為什麼?口氣是如此不必要地權威,像一個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靜靜自我檢討,這簡直是未老先衰,有什麼必要學做慈禧。 轉身出來之後,她的臉色詳和許多,也不再命令誰做些什麼。 過兩日夏利遜律師帶了一位行家出來見他們。 那位女士是華裔,叫熊思穎,專門打離婚及撫養權官司,據說百戰百勝,是位專家。 她一聽杏友的情況,立刻拍案而起,「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頭不語。 阿利緊緊握住她的手。 熊律師鐵青著臉,「始亂終棄,又非法奪取嬰兒,這戶人家多行不義,碰到我,有得麻煩,莊小姐,那年你幾歲?」 「十九歲。」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這場官司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這樣,」熊律師按住她的手,「對你有好處,可以爭取撫養權。」 杏友蒼茫地低下頭。 阿利同律師說:「你看著辦吧。」 熊律師頷首,「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 杏友抬起頭,想很久,沒有說話。 此時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受盡委屈窮女孩的影蹤,舉手投足,她都足一個受到尊重的專業人士。 想忘記丟下過去,也是時候了。 把舊瘡疤重新拾起來有什麼益虛? 熊律師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這要緊關頭輕輕說:「是你的,該歸你所有。」 杏友終於點點頭。 這一封律師信對周家來說,造成的殺傷力想必像一枚炸彈。 因為數天之後,對方已經主動同莊杏友聯絡。 先由莊太太打電話來,「杏友,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決?」 杏友不出聲。 「杏友,周夫人想與你親自談一談。」 「我不認識她。」 「杏友,這是我求你的時候了。」 「伯母,你同他們非親非故,一直以來不過是生意往來,現在,你應站在我這邊。」 「我何時不偏幫你?說到底,鬧大了,大家沒有好處,孩子首當其衝,左右為難,你把你要求說出來,看看周氏有無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氣。 「下星期一,周家司機會來接你。」 熊律師頭一個反對,「你若去見她。我就雛以辦事。」 杏友不出聲。 熊律師異常失望。 杏友沒有赴約,周夫人卻親自到羅夫廠來找她。 下雨的黃昏,杏友正與阿利爭執。 「不要為省一點點料子而把紙樣斜放,衣服洗了之後,會得走樣,縫線移到胸前,成何體統。」 阿利答:「莊小姐,通行都普遍省這三吋布,一萬打你說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塢。」 「你吹毛求疵,有幾個人會洗凱士咩毛衣?」 「我。」 阿利舉起雙臂投降,「我真想與你拆伙。」 他走出辦公室。 就在這時候,周蔭堂夫人在門口出現。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歷盡滄桑,她卻依然故我,保養得十全十美。 杏友一眼把她認出來,「請坐。」 「那我不客氣了。」 「喝些什麼呢?」 「那紙包蘋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進來吩咐她幾句。 周夫人微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開門見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師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這是事實。 「杏友,為什麼,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記嗎?」 杏友征住,沒想到她在必要時會那樣幽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