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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睡不著,芳契找光與影聊天。 光:「你有沒有把事情告訴他?」 芳契大奇:「你怎麼知道是他不是她?」 光,「小姐,地球並不是我們陌生的地方,貴土的人情世故,我們很懂得一些,哈哈哈哈哈。」 芳契見光取笑她,頓足道:「豈有此理。」 光大概笑得打跌,不能作答,改由影說:「別去理他,他越來越愛說笑,回到家,人人都怕了他。 芳契問:「你們的世界是怎麼樣的?既然有光與影,就必有陰與陽,惡與善,是與非,生與死,成與敗,我猜得對不對?」 「對,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芳契說:「那麼,你們生活的壓力,也可以說相當大。」 「是呀,所以要出來渡假。」 芳契說:「但你倆是這麼友善。」 這時光又插嘴:「別信他,他是披著羊皮的狼,嘻嘻嘻。」 芳契忽然醒悟,「我知道,光已經醉醺醺。」 影十分尷尬,「是,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好吧,我們明天再談。」 過了這個晚上,芳契連自己都瞞不過去了。眼袋黑眼圈細紋雙下巴全部消失,頭髮充滿彈力烏潤蓬鬆,低頭一看,小腹平垣,肌肉也較為紮實。 這不致於不是呂芳契,但也不能說是今日的呂芳契。 她感慨萬千,原來早些日子她背脊挺直一如芭蕾舞孃,是什麼時候開始佝僂?難為她還一直向自己解釋:「小時候便一直如此,發育時期怕羞,恐怕別人看到胸脯,才彎著腰走路。 才怪,全部是那膩斗米害的。 設想到短短幾年前皮囊的賣相還認真不錯。 芳契忽然想去置些新裝,配合新的身體,新的面孔。 也許是精力跟著進步,一想到,立刻做,她馬上出發,穿膩了櫃裡那幾套舊時衣,碰巧此刻流行膝上短裙,去,去買。 跑進相熟的時裝店,店員一時沒把她認出來。 芳契把三十六號貝殼粉紅。嬰兒淡藍。象牙白的套裝全部試過,一口氣買下,經理端詳半晌,不動聲色地笑咪咪打招呼:「呂小姐。」 芳契正在照鏡子:修長的腿,配平跟鞋也就很精神,她把外套領翻起來扮小阿飛,只覺味道十足。 她挽著大包小包滿意地離開店堂。 芳契沒聽到經理與售貨員的對白。 「那是華光公司的呂小姐?怎麼年輕了十年?」 「多問無益,科學昌明,有的是辦法。」 「但是以前的呂小姐好品味好氣質好風度。」 「現在也不錯呀,出手闊綽,最受歡迎顧客。」 「可是一穿那些衣服完全不像她了。」 芳契當然不覺得,成熟的思想,配年輕的身體。得天獨厚,她正為這個高興。 喝茶的時候,左邊桌子的小生,同右邊桌子的中生,都一起注視她,芳契笑吟吟,一點兒不以為杵。 那兩位仁兄幾乎沒過去請教芳名。 芳契一直顧盼自若,直到聽見背後的女聲輕輕冷笑一聲,哼日:「這種財來自有方的妙齡女子本市大概有三十萬個,天天逛公司喝下午茶。」 聲線雖低,還是如油絲般鑽進芳契的耳朵裡。 她怔住,面孔激辣辣紅起來,不,她想申辯,我的財產全部由我雙手辛苦賺得,你們誤會了。 她抬起頭,看到對面玻璃屏風中自己的反映,頓時呆住,怎怪得人家誤會,芳契只看見一個輕化的年輕女子,眉梢眼角帶著躊躇志滿的神情。剛才,還對著兩旁的男士媚笑呢。 芳契嚇壞了自己,連忙低下頭,隨即付賬離開那是非茶座。 原來男人同女人看她,都是因為她姿態輕狂。 一個人沒有充分的理由而洋洋自得,多麼幼稚,一個人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而不知收斂,亦即時淪為膚淺。這是芳契的座右銘,今日她出賣了自己。 芳契有點兒內疚,但像一切人一樣,迅速原諒了自己。 往回走的路還長著呢,這麼早就歡喜若狂,到十六歲時可不就瘋了。 芳契沉一沉氣,在車子倒後鏡內打量自己,是,好多了,這才像樣:板著臉,皺些眉頭,掛下嘴角,這方是呂芳契的標準表情。 奇怪,本來她可以毫無困難,一整天都用這個表情做人,現在皺著的眉頭很快鬆開,下墮的嘴角又變成似笑非笑,乖乖不得了,怎麼連性格都變了? 車子一直向醫院駛去,她答應高敏今天去看她。 芳契實在疏忽了。 她忘記換上舊時衣裳。 她推開病房門,高敏正在看電視,芳契就這樣穿著湖水綠貼身短裙子說:「高敏,你大好了。」 高敏霍地轉過頭來,看到芳契,忽而指著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高敏,收聲,你怎麼了,我是芳契呀。」 「妖精,你是妖精!」 護士聞聲推門進來,見到這種情形,馬上伸手按住病人,然後嚴責芳契,「你,快退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芳契有怨無路訴,只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沒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場。 剛落寞地走到長廊,迎面而來的是幾個華光同事,他們亦並無把她認出來,與她擦身而過;只有一個人,轉頭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後咕噥說:「好短的裙子。」 那是會計部的張姑娘,芳契想叫她,終於頹然放棄。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後與眾同事攜手演一出三打白骨精。你別說,這年頭,自命齊天大聖的人為數實在不少。 到了大門口,芳契才大為震驚,沒有一個同事認得她。 這是否意味她會失去工作? 不不不,華光機構講的是效率,職員的外型當不應影響他的職位。 但,芳契也得替老闆著想,如果得力夥計的樣貌忽然變成十七八歲模樣,如何代表公司外出發言? 罷罷罷,索性退休吧! 芳契懷著萬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家中。 電話一直響。 是華光的同事找:「呂小姐,剛才你有沒有到醫院探過高敏?」 東窗事發了,為著保護自己,芳契不得不說謊冤枉高敏:「我一直在家,高敏怎麼了?」 那邊鬆一口氣,「高小姐精神有點兒緊張,產生幻覺,醫生說她需要好好休養。」 「這幾天我都不會有時間去看她。」 「不要緊,有我們輪更,你好好放假吧!」 芳契放下電話,呆在那裡,她不敢再見熟人,看樣子想不開始新生活也不可以了。 呂芳契雖然只得關永實一個知己,並且認為已經足夠,但蟟交朋友也是生活上必需品,失去他們,日子枯燥無味。 芳契忽然發現返老還童需要付出的代價至巨。 她怔怔沉思,但仍然抓住這個罕有的願望不肯放棄。 可以結交新的朋友呀,像光與影。 此念一出,連她自己都苦笑,她能同他們看電影聽音樂嗎?她能同他們逛街游泳嗎?況且,他們不知隔多久才駕臨地球一次。 大渺茫了。 新的朋友?老朋友才是人的最大資產,俗稱人生地不熟,可見陌生人比陌生的城市更難適應。 叫芳契到什麼地方去找回一班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她連聲叫苦。 解釋是極之痛苦的一件事,芳契不可能逐家逐戶敲門,然後開始說:「你有沒有聽過三個願望的故事——」只希望假以時日他們會慢慢習慣她的新外貌。 小關的電話來了。 「芳契,是你?不要為我守空韓,儘管出去玩好了。」 「關永實,你嘴巴老實點兒好不好。」 「不行,一老實反而一發不可收拾,屆時你我都下不了台,你更要怪我。」 芳契怔怔地。 「你一向是瞌睡蟲,揚言一生一世未曾睡足過,這幾天你可以盡興而睡了。」 芳契心不在焉,「永實,你回來時我照舊接你飛機,我會穿你送的凱斯咪大衣,記住了。」 「芳契,你沒有事吧?」 芳契掛上電話。 她不再瞌睡,身體年輕力壯,蠢蠢欲動,大腦昏昏欲睡,不想動彈,情況怪異之極,活像武俠小說中形容的那種練功練得走火入魔的人,身體不受思想控制。 她決定出去逛逛。 真的,何必獨守空韓,沒有名堂。 她挑了一間比較斯文的酒吧,叫一杯啤酒,不消二十分鐘,已經有人前來搭訕。 不是那人想做生意,就是誤會芳契想做生意,要不,就以為在這種地方,一男一女可以做朋友。 真尷尬。 來者是個極年輕的男孩子,最多只有二十歲。 芳契不相信她的眼睛,穿著淺藍色牛仔褲的他扔一扔手中的皮夾克在她對面坐下。 他朝她笑,雪白的牙齒似一隻小獸,他說:「我喜歡你。」 一向活在現實生活中的芳契覺得這像是一篇老女對少男戀愛言情小說中陳腔濫調的開場白,她實在受不了,瞪著少男。 「你好嗎?」少男問。 「你幾歲?」芳契的語氣如教師質問學生。 「十九,」他笑,「你呢?你大約二十三四五歲吧,不要緊,我喜歡同年紀較大的女性做朋友,小女孩,」他做一個不屑的表情,「棒棒糖,小白襪,沒意思,把她們留給髒老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