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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芳契不語只笑。 「你大姐說我寂寞透頂,做夢都看見你來看我。」 「大姐的話一向中聽。」 「我可以肯定那是你。」 大姐走過來坐在她倆當中,「怎麼會,芳契還不是老樣子,待她結婚了,你可以放心跟我走,幫我管教小阿囡。」 芳契問母親:「你喜歡小時候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老太太看著她,「今天最好,有一陣子你怪憔悴的。」 大姐說:「芳契,母親明明是做夢了,你為什麼不點破她?」 芳契看著老太太,老太太也看著她,母女分享一個秘密,第一次擁有默契,她倆笑了。 小阿囡在一旁追究阿姨與姨丈的羅曼史,她的問題叫關永實難以應付:「戀愛十年,她是在等你心智成熟?還有,你幾時發覺自己有戀母情意結?你不怕兩人的距離越來越大?」 永實笑吟吟地看著她,並不打算解答這些問題,年輕人同小學教師一樣,處處不忘表現他們的權威,先一陣子的芳契,何嘗不是像小阿囹這般咄咄逼人,幸虧她又長大了。 小阿囡見他不作聲,便問:「怎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關永實回答:「你阿姨叫我不要多說話。」 芳契很少在家逗留這麼長的時間,差不多到深夜才走,大姐說:「看樣子母親同你的關係沒有傳說中那麼壞。」她頗覺安慰。 芳契惆悵,剛有進展,大姐又要把她接走。 大姐看出她的心事,向永實呶呶嘴,「你還是努力將來吧!」 芳契點點頭,趁這個時候分手,雙方印象分都可以給高一點兒。 「手續要辦多少時候?」 「三個月。」 這時小阿囡過來艷羨他說:「阿姨真幸福!」 他倆結伴離去。 芳契看著他笑道:「家庭試你及格了。」 「明天輪到你。」 「對,」芳契想起來說,「有沒有人同你說過,公司要我進資料室做什麼報告?」 「好像是有關一塊龐大的土地發展計劃。」 芳契心一動,「在什麼地方?」 「東南亞。」 「地主想把它發展成什麼?」 「這是我們的私人時間,不談公事。」 「以前你的要求好像沒有這麼高。」 永實一隻手臂本來搭在她肩上,現在順手一箍,把芳契的脖子勒得緊緊,一邊說:「厲害的殺手銅還未拿出來呢!」 從前永實不敢這樣放肆,奇怪,見過年輕的芳契,他對她的敬畏減低,謝天謝地,原來她也是一個無聊少女,自幼並沒有異於常見,他與她不由得拉近了距離。 芳契也發覺了,確實這次變形對兩人關係有幫助。 永實笑問:「你的地方抑或我的地方?」 「我今天實在睡夠了,讓我們去喝咖啡。」 「我有一個建議,把你家的小阿囡與我那邊的小三小四一起約出來見個面。」 「你家那兩位小生不值一哂。」芳契不同意。 「公道一點兒。」 「緣分到了,會認識的人總會認識,不勞親友介紹,存心做媒,要推薦人才。」 她把他帶到「光與影」去。 永實大為詫異,「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年輕的時候來過?這是本市著名的單身酒吧。」 芳契間:「已婚人士恕不招待?」 「人家會以為你我進來尋找是夜的伴侶。」 酒保換了人。 十七號,地位會不會依次序比二十八號更高?」 芳契很親切地坐過去,「好嗎?」 酒保見是漂亮的女客,笑答:「如此美景良辰,講盡情享受。」 芳契一呆,這不像他們的口吻。 她試探地問:「二十八號好嗎?他回了家沒有?」 「你找他?」十七號取起內線電話,說了兩句:「他在倉後點貨,馬上出來。」 芳契有點兒興奮,等二十八號出來,好介紹給永實認識。 永實見她這般熟絡,暗暗稱奇,靜候發展。 「誰找我?」背後有一把聲音。 十七號說:「這位小姐。」 芳契轉過頭去,這位二十八號,不是那幕二十八號。 她呆呆看著他,過一刻問:「先前那位二十八號呢?」 那人笑答:「我一直是二十八號。」 「不,那個有女朋友的二十八號,我想見他。」 十七號同二十八號同時詫異地看著芳契,「我們這裡沒有其他的二十八號了。」 永實拉一拉芳契,「我們走吧。」 「永實,我明明——」 「走吧,出去我再跟你講。」 他一直把她拖到會所門口,芳契這時也明白了,默默無言。 他們真的走了,任務完畢,已經返回天庭。 芳契抱怨,「太沒有禮貌,連道別禮都省下。。」 「他們怕你又有不同的要求。」永實笑。 芳契吁出一口氣,「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是夜密雲,不見一顆星,芳契徒呼呵呵。 心裡的感覺就似失去一大堆好朋友。 偏偏永實又打趣道:「現在你只有我了。」 他說得一點兒都不錯。 「芳契,你一直都是寂寞的,我早看出來。」 「我欠你那杯咖啡,上我家來吧。」 在車上芳契問永實:「你什麼時候知道我寂寞?」 永實不加思索地答:「第一眼看見你就發覺了,一直沒有把握解除你落寞的情緒,才不敢道破。」 芳契趁這個機會同他說:「它根深蒂固,也許永遠不會離開。」 「它是你氣質一部分,不懂欣賞你的人才會介意。」 這小子多麼懂得說話,形容得簡直似金蘋果跌進銀網絡裡那般恰當。 他還要加一句:「現在你知道這話不是每個人都聽得到。」 芳契不出聲。 他笑,「也只有你一個人有資格說:關永實,我為你浪擲了十七年的青春。」 回到公寓,斟出咖啡,芳契坐到電腦前面去,向它詢問:「光與影一組人終於回去了吧!」 答案:「是的,他們已走。」 永實在芳契身後看到答案,也恍然若失。 芳契伏在案上,心內有無限依依。 「看看。」永實說。 電腦打出一張星象圖,一條線路穿梭著飛出去。 芳契什麼都看不懂。 「我們把這資料拿到天文館去尋求協助。」 芳契搖搖頭。 「你怕他們不相信?不會的,科學家的胸襟多數很廣闊。」 「不,或許光與影不想我們公開他們的行蹤。」 芳契問電腦:「除了你,還有誰留下來?」 「只有我。」 「只餘你?」 電腦不滿,「我有什麼不好,我懂得批評你,我是你的良師益友。」 芳契已經習慣它這副口吻,關永實在一邊笑得打跌。 芳契答電腦:「有時候,分辨朋友與敵人真的十分困難。」 電腦:「難題萬丈,你不想讀光與影給你的留言?」 「快告訴我。」 「祝好運,呂芳契,記得你的諾言。」 芳契吐吐舌頭,違背誓言,又有什麼後果? 關永實看出消息來,「你答應他們什麼?」他臉色已變。 芳契同他開玩笑,「我們的頭生子。」 「芳契!不要瞎說,你曾許下什麼諾言?」他額角青筋綻現,「你別忘記他們非我族類。」 芳契沒想到他那麼緊張,連忙說:「別誤會,那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永實跌坐在椅子上,「幸虧如此。」 「你應當明白他們到地球來不是為著侵略。」 永實凝視她,「我很高興你仍然有信任他人的天真。」 「我失去這個優點已經長遠,我已開始懷疑人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不知恁地,忽然我又重獲辨別真假的直覺,我信任他們。」 永實發覺芳契多年累積的苦澀與憂鬱消失過半,心態年輕許多許多,這又是意外收穫。 「你可否說一說你的諾言?」 「諾言十分籠統,我答應光與影,盡我的力量,保衛生態平衡。」 永實立刻說:「我贊成素食,我們明天就開始實施。」 「我不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我能做什麼?又不能做什麼?我還不明白。」 永實仍不大放心,「也許你不應與他們講條件,一則你不是討價還價的好手,二則你不能以常理推測他們心思。」 芳契笑吟吟看著永實,他已經開始教訓她了。 這倒好,他已經忘記她是他的導師、益友、上司。 永實仍然不放心,他說:「以後有這種事,切莫獨行獨斷,無論什麼都應該與我商量一下。」 芳契忍受不住他的嘮叨,把一隻座墊扔過去,「你老了關永實。」 他們明天還有約會,輪到芳契去見家長。 早上醒來,芳契感慨萬千,貪多五年時間,她令到身體與精神再受一次不必要的痛若,同樣的手術,將來還要做第二次。 再來一次是包羅萬象的,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得依序重複一遍,好像留級生,人家都讀新書做新功課去了,她還留在原位,老師固然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 芳契攤開早報。 一位專家在副刊頭條這樣寫:衰老即老化,可視為一種疾病,每個人都會患這種病,而且百分百致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