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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她的事業,她的感情,都起了變化。 彼時雖然抱怨生活平淡沉悶,一切按部就班,什麼都在意料之中,但勝券在握,信心十足。 現在她仿惶。矛盾。躊躇,一如少年時,原來心靈與肉體不可能完全分家。 芳契疲倦了。 回到家中,她用力按門鈴,小關來開門給她,一見芳契,他神情困惑,疑幻疑真:「他們把你怎麼了?」 芳契歎一口氣,「別誤會,他們是好人。」 「分明把你當作實驗品,太不負責任。」 「這是我的夢想,他們實踐了我的願望。」 「芳契,你不過是說說而已,每個人在極端勞累的時候都會突發牢騷,你並非真的想回復青春。」 芳契說:「我害怕身體一日比一日老醜,我怕它衰竭,我怕它不中用,我怕它有一日崩潰,而我活潑的靈魂卻要與它陪葬。」 「芳契,這是生命的自然現象,無可抗拒。」 「芳契你叫我芳契,永實,你終於承認我是芳契。」 永實說下去,「照光與影的說法,你將重複十七至三十四歲這一個環節,之後,還不是照樣衰老死亡,你並沒有賺得什麼。」 「我賺得另外一個十七歲。」 「你又不是女明星,靠年輕平滑的面孔吃飯。」 「我全身充滿活生生的力氣。」 「恭喜你,明日可到碼頭與苦力爭一朝夕。」 「永實,你對我請尊重些。」 永實把她拉到鏡子面前,「看,看清楚你自己,多麼可笑,三十多歲的人,穿著十多歲的衣服。」 芳契氣鼓鼓他說:「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 「不見得,只有少許毫無自信浪擲生命的人才怕年華逝去,芳契,你不應該是那樣的人。」 芳契生氣,「我以為你一旦瞭解真相便會對我冰釋誤會。」 「剛相反,我對你非常失望,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永實語氣有點兒無措。 「你可以擁抱我跟安慰我。」 永實到這個時候,才勉強笑起來,把芳契擁在懷中。 第七章 那感覺是陌生的,這不是呂芳契的身體。 很多時候,過馬路。跳舞,永實都有機會攬到芳契的腰身,松且軟,他喜歡那感覺,也已經習慣,此刻在他懷抱中的芳契明明是個少女,他不自在地放開手。 感覺是難解釋的一回事。 芳契說:「你知道我一直有遺憾。」 「我可不當那五年是一個障礙。」 「你家人呢?」 「愛不得夠,才借口多多。」 話還沒說完,電話鈴便響起來,說到家人,家人便到,是芳契的大姐。 「小芳,你最近去看過母親沒有?我很擔心她的狀況,上午同她通電話,她堅持前兩日見過小阿固,這是不可能的事,兩地乘飛機要十八小時,老人家倘若忽然糊塗,怕是一種不吉之兆,你趕快送她到醫院檢查一下。」 芳契捧著頭唯唯諾諾。 「小芳,你應該與母親接近點兒。」 芳契的容忍力比從前差得多,忽然說:「為什麼,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城市?假如這是主要理由,那麼,明天我也可以移民。」 「我不過請你注意母親的身體。」 「你要是有你表現的一半那麼孝順,你就該終身不嫁服侍老母。」 「不可理喻!」大姐摔掉電話。 永實問她:「這種爭吵是必要的嗎?」 「別管我的家事。」 「我所欣賞的成熟。婉曲、肯為大前提著想的呂芳契到什麼地方去了,你看你,動不動生氣鬧憋扭爭口舌便宜,這算什麼?」 「我累了,忍氣吞聲這些年,緊守崗位,任勞任怨,久了好像活該吃苦似的,為什麼我要那麼懂事,為什麼我不能同他們一般見識,為什麼我不能斤斤計較?」 關永實冷冷看她一眼,毫不動容,「因為你是呂芳契,你是個榜樣。」 「笑話,我也薄有積蓄,幹嗎要早睡早起,辛勤工作,母親又不是我的私伙,噓暖問寒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關永實詭異地看著她,「你慘了,芳契,你現在兼備新中年的嘮叨與少年人的憤怒,不但一無是處,且討厭非凡。」 還沒有說完,芳契已經抓起一隻大花瓶,剛想兜頭兜腦摔死關永實出口氣,誰知猛地想起手上是拉利克水晶,理智上不捨得,只得半湯半水地放下它,關永實說得對,她一點兒也不可愛,既無年輕人的坦率誠懇,又失去中年人圓滑老練,兩頭不到岸。 她傷懷地站在一角發呆。 永實這時不忍心,又來哄她,「他們給你幾個願望,能不能把我也變成十七歲?」 大姐的電話又來了,這次她說:「你講得好,我也有責任,我已經訂妥飛機票,明天一早飛回來探訪母親。」 芳契急道:「大姐,你別忙,母親沒有事,由我來照顧她好了——」 大姐打斷她,「我同小阿囡一起返來,母親好像很牽記她。」 芳契一疊聲叫苦,永實把手疊在胸前微微笑。 他說:「假李鬼要碰到真李逵了。」 「關永實,你給我滾出去!」 他搖搖頭,「你所有的,也不過是我,我走了,你靠誰?」 「我不要你的同情憐憫。」 永實吐出一口氣,「我猜你說得對,我不羨慕你。」他轉身去開門。 芳契至為震驚,她沒有想到永實的反應如此奇突,人不同電腦,信然。 芳契有種感覺,她可能會弄巧反拙。 世人太崇拜青春,商品千方百計要使人看上去更年輕更活潑,化妝品。衣服、健身用品。健康食物,都意圖令顧客長春不老。 尤其是女性,為著瞞那三五七歲,出盡百寶,喪盡尊嚴,試想想:一個人竟以自身的年紀為恥,多麼匪夷所思。 人對人最大的恭維,往往是「你又年輕了」,「你同班同學看上去似你母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芳契受生活中這種畸型現象影響,也渴望越活越回去,沒想到關永實不吃這一套,他是例外。 他是那種罕有的、不抗拒、不力爭。情願優雅地老去的人。 他在門口轉過身來,「我一直覺得你是頭髮白了任它去打理清潔算數的那種瀟灑自在人,芳契,告訴我,這是一宗意外,完全出乎你意料。」 芳契不能誣告光與影。 她說:「我們倆人都需要靜一靜。」 「你講得對。」 永實離去。 芳契內心閃過一絲恐懼,她可是要失去他了? 大門關上後小小客廳顯得分外冷清。 她把頭髮挽起,梳成一條馬尾巴,坐下,點一枝煙,凝思,她不折不扣做了一個老人精,失去工作,失去男友,換回泡泡糖、小白襪。 當事人認為值得便是值得,旁人很難估計她的得失。 芳契躺在沙發椅上,在陌生人眼中,這活脫是不良少女寫真:煙,酒、懶洋洋。 身體上所有的表面傷痕都已經褪去,心靈上的疤與痂卻依然纍纍重重,午夜夢迴,仍然會想起太多不如意事,永實說得對,只有他是她生活中的亮光,他從未試過叫她流淚傷心或是害怕。 她幹掉手中醇酒,歎一口氣,走到露台上,抬高頭,看到一彎冷月,正在惆悵,忽然看到關永實的車子駛回來,停下。 芳契似少女般衝動,匆匆地奔下樓去迎接他。 走到停車場,永實正在鎖車門,轉過頭來,看到芳契,連忙把外套搭在她肩上,怕她著涼,現在的芳契處處要人照顧,不能與他平起平坐了,永實十分唏噓。 芳契笑嘻嘻地問:「這次回來,是否意味你思想已經搞通?」 「才怪,我有個消息要向你報告,家父家母決意到本市來拜訪呂芳契小姐,請問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出去見人?」 芳契一怔。 「本來是好消息,現在變成壞消息了。」永實輕輕說。 「我不能要求全世界人喜歡我。」 「這是憤怒青年在六十年代最常用及最糟糕的借口。」 「永實,放過我。」芳契苦笑。 「讓我們上樓商量這件事。」 芳契一摸口袋,永實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她忘記帶鎖匙,已被關在門外。她冒失。輕率,一如少年人,真該死!以前,被照顧的往往是他,芳契無微不至的堵塞他的小缺點小紕漏,現在,什麼都反過來了。 永實衝口而出,「我才不要做保姆。」 芳契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揮舞拳手,「你膽敢忘恩負義,你是我帶大的,此刻也是反芻的時刻了。」 永實搖頭歎息,「到我那邊去吧!」 芳契索性穿上他的外套,不倫不類地上車。 兩人想法不同,永實覺得芳契似小潑皮,太難應付,同時,他也不想應付她。 芳契卻想起有一次,她與他在家做報告,聽見冰淇淋車子音樂響起,永實衝出街買冰條,她跟著出來,兩人都忘卻帶鎖匙。 她多麼高興她同永實一樣糊塗,兩人吃飽冰淇淋之後,爬水渠進屋,驚險百出,攀住二樓窗框。差些兒扭到足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