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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老闆不在。」

  「胡說,我上星期才同他買過東西。」

  「你弄錯了,小姑娘,我們老闆到新加坡去已經有一段日子。」

  他向邱晴逼近一步。

  邱晴退到角落,攤開手掌,「我有錢。」

  那男工猶疑一刻,裂開嘴唇,「你跟我來。」

  邱晴急出一身汗,在這時刻同他討價還價太過不智,跟他進小房間更加不妙。

  她的精神繃得不能再緊,忽然之間,有一隻手搭過來放在她肩膀上,邱晴整個人彈起。

  她看清楚了他,「傑哥!」

  在這種要緊關頭看見救星,邱晴閉上雙眼抓緊他的手。

  麥裕傑把她撥到身後。

  他賠笑道:「張老三,對不起,我妹妹不該跑到這裡來打擾你。」

  那張老三退後,驚疑地說:「阿傑,你搞什麼鬼?」

  「你多多包涵,我這就帶她走,改天我再向你解釋。」

  張老三猶疑一刻,揮揮手,讓出一條路,「快走。」

  麥裕傑拖著邱晴的手一起在後門離去。

  一看到天空他便責備她:「你有事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邱晴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湧出來,雙腿放軟,靠在牆上。

  「你在這裡住了十多年連規矩都不懂,我要不是湊巧看見你走進這間廠,你還想全身出來?」

  邱晴哀鳴,「我母親不行了。」

  麥裕傑一怔,「我馬上與你上去看她。」

  「她需要——」

  「我知道,我有辦法。」

  推開家門,邱晴知道已經來遲了。

  朱外婆很平靜地對她說:「你母親受夠了,她走了。」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看著麥裕傑。

  麥裕傑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邱雨接到一個臨記角色,在澳門拍外景,我立即找她回來。」

  儘管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這一天會來臨,人人都有心理準備,到它真正來臨,感覺又完全不一樣。

  邱晴問朱外婆:「她沒有吃太大的苦吧?」

  「你快進去見她最後一面。」

  那並不是好看的景象。

  麥裕傑說:「今夜我替你找個地方住。」

  邱晴答:「我並不害怕,我可以留在這裡。」

  她用手掩住面孔,眼淚自指縫間不住流出。

  麥裕傑說:「我去處理後事。」

  他走了以後,邱晴覺得室內昏暗,去開燈,發覺燈已亮,不知怎地,忽然之間她無法忍受,翻箱倒櫃,找出一枚一百瓦燈泡,立時三刻站在凳子上換起來。

  她把燈關掉,熄滅的燈泡仍然熾熱,燙得她一縮手,已經炙起了泡,邱晴不顧三七二十一,把新燈泡旋上,開亮,但因為電壓不足,始終不能大放光明。

  朱外婆默默看著她一輪發洩,悶聲不響,點著一支煙,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來,活到她那樣,情緒已不受任何因素影響。

  邱晴多想學她,但是連臉頰都顫抖不已,她要用手按住兩腮。

  這時忽然聽得朱外婆輕輕地說「你與你兄弟出生那日確是一個晴天。」

  邱晴疲乏地問:「他現在何處?」

  「你母親囑你去找他。」

  「領養他的人,姓什麼?」

  「姓貢,叫貢健康,因為這特別的姓氏,多年來都沒有遺忘。」

  「私自轉讓人口,在本市是不合法的。」

  朱外婆自然毫不動容,「我一生住城寨裡,不知道這些事,」她停一停,「貢先生給的紅包,足足維持你們母女一年的生活,」她又停一停,「你母親稍後染上癖好,花錢可不省,貢某算是慷慨的了。」

  「她為什麼在臨終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你找到兄弟,或許有個倚傍。」

  邱晴搖搖頭,「他姓貢,我姓邱。」

  或許在臨終時分,母親終於想起了他,在她記憶中,他大概永遠似分別時模樣,小小的襁褓由陌生人抱著離去,從此下落不明,邱晴會長大,這個男孩永遠不會,她可能要邱晴去把他抱回來。

  朱外婆回去休息,邱晴一人守在廳中。

  「卜」的一聲,燈泡忽然爆碎,燈熄滅,邱晴才發覺,經過這麼天長地久的一段時間,天根本還沒有黑。

  她姐姐過了兩天才回來。

  這兩天麥裕傑一直陪著邱晴。

  邱雨一進門暴跳如雷,將所有可以掃到地上的東西都掃在地上,她沒有及時得到消息,把一口氣出在邱晴身上,拉起她就打。

  麥裕傑用手格開女友,冷冷說:「你怪誰,電話打到澳門,製片說你陪導演到廣州看外景,誰會知道你成了紅人?」他鐵青著臉拆穿她。

  邱雨一怔,無法轉彎,索性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麥裕傑怒道:「這種姐姐要來幹什麼!」

  但這姐姐也是替邱晴繳學費的姐姐。

  麥裕傑取過外衣出門,邱晴緊緊跟隨他身後。

  麥裕傑終於轉過頭來,「你幹什麼?」

  「不要生她氣。」

  麥裕傑注視她,「你同你姐姐是多麼的不同。」

  邱晴忽然笑起來,「你錯了,我們是同一類同一種,我們不是天使。」

  麥裕傑伸手摸摸她的面孔,沉默良久,才說:「悶氣時不妨找我,我們出去散散心。」

  她回到家,邱雨已經停止哭泣,她仰著頭,正在噴煙,瞇著雙眼,表情祥和。

  邱晴冒著再挨打的危險說:「你應該戒掉。」

  邱雨不去理她,「母親可有遺言?」

  「沒有。」

  「有沒有剩下什麼給我?」

  「除非你要她的剪貼簿。」

  邱雨按熄煙蒂,「你指明月歌舞團的劇照。」

  「她生前很為做過台柱驕傲。」

  邱雨訕笑,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她的坐姿,她的笑靨,連邱晴都覺得姐姐像足母親。

  「姐姐,你可記得幼時的事?」

  「記得,在後台幕隙中偷窺母親用羽扇遮掩住裸體跳舞,你的運氣比我好,你懂事的時候母親已經半退休,我則不同,我自三歲開始就知道她是脫衣舞孃。」邱雨的語氣怨憤。

  邱晴不響。

  「你能不能想像,台下那些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統統為看她的肉而來。」說著邱雨轟然笑起來,她笑得擠出眼淚來,不住用手指劃掉淚水。

  停了一會兒她說:「後來藍應標出現,他肯照顧她,她便安分守己坐家裡侍侯他,開頭待我們多闊綽,後來不行了,不是沒有錢,而是錢不能見光,不敢提出來用。」

  邱晴也記得那段日子。

  「以至這層公寓,當年要用你的名字登記,便宜你了小妹。」語氣逐漸蒼涼。

  邱晴絞一把熱手巾給姐姐擦臉。

  「母親一向比較喜歡你。」

  「不,」邱晴說「她總等你回來吃飯。」

  「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在我們這裡,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邱雨側著臉看牢妹妹,「你的書還要念下去?」

  邱晴過去握住姐姐的手,「請你繼續支持我。」

  「有什麼好讀,你不如出來跟我做。」

  「不!我決不!」邱晴驚駭地退後一步。

  「神經病,看你那樣子,惡形惡狀,」邱雨直罵,「你別以為你肯做就做得起來。」

  「我還有一年多就畢業了。」

  「對,」邱雨點點頭,「自書院出來,拿千元八百在洋行裡做練習生,聽電話斟茶管影印機,好讓姐姐一輩子支持你。」

  邱晴淒涼的微笑,「但是沒有那些眼睛。」

  邱雨一怔。

  「洋行裡沒有那些亮晶晶貪婪的眼睛。」

  邱雨這才聽懂,「呸」的一聲,「你真的天真,有人就有眼睛。」

  「你還沒有答應我。」

  「你真會討價,尚餘一年多是嗎?」

  邱晴感激地摟住姐姐,她姐姐說:「將來你要是嫌我,我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賜。」

  半夜,房間似傳來呻吟之聲,邱晴醒過來,並沒有進房去查看。

  他們不會回來的。

  邱晴轉一個身,睡著了。

  現在她單獨住在這裡,姐姐有時回來,有時不。

  留夜的時候躺在母親以前的床上,咳嗽,轉身,完全同母親一模一樣。

  一次朱外婆進來,怔怔地問:「小芸,是你回來了?」

  那只是失意的邱雨,得意的時候,她從不歸家。

  留下邱晴一個人,慢慢翻閱母親的剪貼簿,度過長夜。

  朱外婆看見了便說:「外頭世界不一樣了,你一點都不管,有頭面的人已紛紛搬走。」

  邱晴笑笑,「過一陣子雨過天晴,還不又搬回來。」

  「這次聽說政府是認真的。」

  「城寨更認真,我查過書,公元一八四三年它就在這裡了。」

  「這裡還有什麼,你說給我聽。」

  「最後人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同你。」

  朱外婆笑,「不,只剩下我老太婆一個人。」

  夜深,風嗚嗚地響,西城樓附近空曠地帶,特別招風,朱外婆一個人緩緩走到天後廟去,她根本不需要新裝置的街燈照明,這條九曲十二彎的路她已走了半個世紀,再隱蔽也難不倒她。

  半夜有人咚咚咚敲門,邱晴驚醒。

  她挽一挽頭髮,起身靠緊木門,低聲問:「誰?」

  「麥裕傑。」

  邱晴連忙打開門,麥裕傑伸手進來,把一隻包裹丟地上,「好好替我保管。」他似魅影般在梯門消失。

  邱晴連忙掩上門,下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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