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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校長板著面孔進來,身後跟著兩名大漢,邱晴的生活經驗比任何一位同學都豐富一點,她馬上知道他倆是便衣探員。 又要搜書包了。 邱晴就讀的當然不是出類拔萃、聲譽超卓的貴族名校,但是書包裡抖出來的內容,有時連她都覺得詫異臉紅。 半小時後,一番擾攘,他們並沒有找到他們要的東西。 正當大家鬆口氣,預備放學的時候,校長說:「邱晴,請你到我房裡來。」 邱晴一怔,抬起頭。 這已經發生過一次,別人都可以走,獨獨她要留下。 她挽起書包,走到教務室,有女警在等她,細細在她身上翻一遍,一無所獲。 她向邱晴盤問:「有家長在她女兒書包裡,撿到這個,於是通知我們,」她攤開手,給邱晴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裡邊裝著小量粉末,「這是我們在廁所裡找到的,你知道是什麼?」 邱晴眼睛都不眨,「我一點主意都沒有。」 「你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 「從來沒有。」 「你沒有把這樣的東西交給任何同學叫她們轉賣。」 邱晴搖搖頭。 校長與制服人員對望一眼。 邱晴說:「我有一個問題。」 校長答:「你講好了。」 「每一個同學都應接受問話,抑或只有我?」 校長不語。 「還有,」邱晴輕輕問,「如果我住在山頂道,是否一般得搜身答話?」 校長沉默一會兒,氣氛有點尷尬,她終於說:「我們必須徹查這件事,邱晴,你現在可以走了。」 邱晴忍氣吞聲站起來。 制服人員溫和地為她開門,最後請求說「你可否向我們提供任何線索?」 邱晴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女警細細打量她的臉:「你頰上有瘀青,同人打架?」 「我在浴室摔了一跤。」 「你要小心。」女警語意深長。 「我會的。」 邱晴一直走到操場,才鬆一口氣。 日頭真毒,曬得她暈眩,沒有用,明天還是要回到這裡來,她同自己說過,無論怎麼樣,一定要讀到畢業,只差兩年,大不了天天搜書包。 做足功課,不管閒事,獨來獨往,饒是這樣,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第一個想到的,仍然是她。 邱雨把雙腿交叉擱在桌上,她洗了頭,正在掠頭髮,隨口問:「把你開除了?」一邊在指甲上搽上鮮紅寇丹。 邱晴跳起來,「我又沒有錯。」 「人家相信嗎?」 「我不知道。」 兩姐妹已渾忘昨夜打架的事。 「曾家把屋賣掉了你可知道?」 邱晴點點頭,「有發展商一直自龍津路開始到東頭村道收購石屋改建。」 邱雨詫異地笑:「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這都是曾易生告訴她的。 「或許我們也可以把握這機會搬出去,」邱晴衝口而出,「聽說向東頭村道的屋子售價最貴。」 「出去,」邱雨詫異地看著妹妹,「到什麼地方,幹什麼事,何以為生?」 邱晴辯道:「你不願離開麥裕傑,你甘心在這裡終老?」 只見邱雨跳起來,「你有否想過母親可走得動,可找得到藥。」 邱晴氣餒。 「讀書讀得腦子都實了,」邱雨罵她,「就想數典忘祖,你有本事大可立刻走,沒有人會留你。」 邱晴噤聲。 「還愣在這裡幹什麼,沒有事做?」 邱晴連忙去打理家務。 她姐姐換過衣服,套上高跟鞋,蹬蹬蹬一路奔下狹窄的樓梯去。 朱家外婆過來說:「你們應當把母親送到醫院去治療。」 邱晴平靜地回答:「她不願意死在醫院裡。」 「也許會治得好。」 邱晴搖頭,「不,醫生親口同我倆說,只餘半年時間。」 「可能——」 邱晴取過架上一幀照片「你看她以前多漂亮。」 老人一下子就被邱晴撥轉話題,「是呀,比你們兩姐妹俏麗得多,當年一出場人人目不轉睛。」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有二十年了,那時城寨可真熱鬧,光明街整夜車水馬龍。」 「聽說我母親獨自進來找生活。」 「已經帶著你姐姐,抱在手裡,幾個月大,後來交給我撫養。」 「你呢,外婆,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我民國初年已經住在這裡。」 「那時人頭可擠?」 「已經有百餘人家,大概二三千人口,沒有水喉,在大井打水喝。」 邱晴耳聰目明,聽到有腳步聲,抬起頭來。 她站起擦掉手上肥皂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人,邱晴喊一聲「爹」,迎他入屋。 朱家外婆連忙躲入房中。 那中年人穿一件花襯衫一條短褲,頭髮剪得極短,沿額角一圈因長期需戴帽子,壓成一道軌跡,不穿制服,明眼人看得出他幹的是哪一行。 他溫和地說:「坐下,我有話同你說。」 邱晴暗叫不妙,這些日子來恁地多事。 她靜靜等他開口。 「邱晴,我並不是你生父。」他似有點難為情。 「我知道。」 「我常想,我親生孩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邱晴微笑。 「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你才三歲。」他停一停,「你姐,不肯叫我,你卻一開口就叫爹。」 邱晴記得這件事。 她幾乎救了母親,這一聲使中年男人下了台,順手抱起她,從此以後,她一直沒改口,叫他爹。 他感喟地說:「轉眼間十餘年。」 他不是來敘舊的,邱晴一直微笑,靜心等他納入正題。 他終於說:「我是來道別的。」 邱晴收斂了笑意,驚疑地看著他。 「我不能再照顧你們了。」 邱晴把身子趨向前,壓低喉嚨,「可是你家裡不讓你來?」 「不,他們一向管不到我。」 邱晴皺起眉頭,「那是為什麼呢?」 他低聲說:「我已經辭職,很快要離開本市。」 「你要移民?」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歎口氣。 在邱晴的印象中,他一向是個深藏不露、胸有成竹的人,此刻看到他眼中閃爍著彷徨之意,令邱晴大惑不解。 過了很久很久,他問邱晴:「你有沒有留意本港新聞?」 「有,社會科規定我們讀新聞寫筆記。」 「那前兩日,你讀過葛柏總警司潛逃的新聞吧?」 邱晴一怔,抬起眼。 中年男人看到她年輕明亮的眸子,不禁轉過頭去,「總督特派廉政專員公署將要成立,你明白嗎?」 邱晴立刻點點頭,她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可是到底還是個孩子,邱晴問:「我們以後怎麼樣見面?」 「我想這要看緣分了。」他苦笑。 邱晴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母親以及她們兩姐妹很快就要落單,她不由得緊張起來,握緊雙手。 他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放在桌子上。 「以後如果有人要問及我,記住,你不認識我,從來沒有見過我。」 邱晴落下淚來,一邊把信封揣在懷裡。 「好好照顧你母親,她的藥我仍派人送來。」 邱晴追到門前,「你今天就走?」 他不置可否,開了門下樓梯,邱晴追在他身後,木樓梯長且狹,一盞二十五瓦的電燈又失靈,灰黯,如黃泉路,追到一半,邱晴識趣地止步。 中年男子發覺身後的腳步聲停讓,又轉過頭來看,邱晴這才急急走到他身邊,看他還有什麼吩咐。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終於邱晴忍不住,問他:「你不是我的生父?」 他很溫和地答:「不,我姓藍,你姓邱。」 他轉過頭去走了,有一輛黑色大車在七巷巷口等他。 邱晴用手背擦一擦眼淚,慢慢一步步回到家中,掩上門。 朱外婆不置信地問:「他決定游離本市?」她在房內都聽見了。 邱晴沒有回答。 「現在誰來包庇這一帶的活動?」 邱晴不語,桌上有朱外婆帶過來做的嵌合玩具,一隻隻洋娃娃的頭部,眼眶是兩隻烏溜溜的洞,一副副藍眼睛要靠人手裝上去,湊合了機關,洋娃娃才不致有眼無珠,巴嗒巴嗒地會開會合。 邱晴隨手拾過一對眼睛玩起來。 半晌邱晴說:「去年夏天不是接了小小塑膠天使來做嗎,翼子管翼子,光環管光環,湊合了像真的一樣。」 那天半夜,邱晴被響聲吵醒,一睜眼,看見她母親坐在床沿看她。 「你怎麼起來了?」 「我想換件衣服,穿雙鞋子出去走走。」 「三更半夜,上哪裡去?」 「吃完宵夜去逛夜市,來幫我梳頭。」 邱晴只得起來,扶母親坐下,取出一管梳子,小心翼翼替她梳通頭髮。 「拿鏡子我瞧瞧。」 邱晴沒有理她。 「不能看了,是不是?想必同骷髏一樣,所以他臨走也沒進來看我。」 邱晴摟著母親,微微晃動,安撫著她。 「他大抵是不會再來了。」 邱晴點點頭。 「這些年來他算待我們不錯。」 「你該睡了,我幫你打針。」 「不,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她按住女兒,「現在不說,沒有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