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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邱晴歎口氣,「好好地等吧。」她揚長而去。 她聽到曾易生一直在身後叫她。 忽然之間,那條白裙子不再騷擾邱晴,她戰勝了它,從此可以抬頭面對它。 貢心偉來找她的時候,也看到有趣的一幕,以致他笑道:「噫,你也很不賴呀。」 邱晴異常尷尬,說她自問不是這樣的人。 但是一個機械工程科的男生偏偏挑同一時間來接她放學,她站在白色開篷車邊解釋、搖頭、擺手的情形統統被貢心偉看在眼內,才轉頭,麥裕傑那邊又派人來找她,邱晴猶疑,她找他的時候,他沒有推辭,他要找她,她就得出現,這是江湖規則。 邱晴好不容易打發了二人,轉頭看見貢心偉,他向她眨眨眼。 「你誤會了。」她說。 貢心偉說:「今日我左眼跳個不停,想必有什麼要緊的事發生,來,找個地方坐下喝杯酒壓驚。」 他生性活潑,不拘小節,邱晴真正喜歡他。 他說:「這一帶我很熟,貴校出色女生很多。」暗示他時常在此接送漂亮女孩子。 邱晴忍不住說:「你看上去快活極了。」 「有什麼事值得愁眉苦臉?」他反問,「這張桌子近天窗,我們坐這裡可以看得見長堤上情侶。」 邱晴笑,「看與被看,是本市遊戲之一。」 貢心偉問:「你到底是誰,有什麼話同我說,為何我與你一見如故?」 邱晴沒頭沒腦地說:「這件事,許還有商榷的餘地,你可能要調查清楚才會相信。」 貢心偉笑,「不用調查我都相信我是本年度最受歡迎的男士。」 邱晴清晰地說:「不,貢心偉,我是你多年失散的妹妹,現在回來找你。」 貢心偉呆住,握住啤酒杯子的手微微顫抖,他凝視邱晴。 他問:「這是誰的惡作劇?」 邱晴有點擔心,「你受得了嗎,要不要我馬上走?」 「不,」他抬起頭來,「請把詳情告訴我。」 「我一點兒證據都沒有,」邱晴抱歉,「我也是聽人說的。」 「你的面孔即是最佳證明,難怪我一直覺得在哪裡見過你。」 「我們相似?」 「隨便問任何人。」 「你願意接受這件事?」 貢心偉不出聲,一口喝乾啤酒。 他說:「貢家從來沒有瞞過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領養兒。」 呵,邱晴吁出一口氣,那她還不算是罪人。 「但是我從來不知道我有姐妹,這些年來,你在何處?」 「在某處生活。」 貢心偉似有困難,過半晌他說:「你講得對,我一時接受不了,請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冷靜片刻。」 「貢心偉,我想你知道,我毫無企圖,唯一目的,不過想與你見面相認。」 「我相信你。」 邱晴站起來,讓他坐在角落裡發呆。 她緩緩在長堤上散步,一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幼時與姐姐吵架,也試過離家出走,身邊零錢花光了,試過一直走回家去,身子又熱又髒又累,可是雙腳不停走,終於挨到家門,猶自不甘心,先到外婆處喝口水吃塊餅乾冷靜下來才敲門。 可憐可笑的是,根本沒有人發覺她曾經離家出走。 漸漸發覺出走無用,稍後朱外婆又斥資搭了天台,那處便變成了她的避難所。 一待好幾個鐘頭,連麥裕傑都知道她有這個習慣,要找她,便上天台。 他會輕輕地問:「姐姐又打你?」 邱雨的性子猶如一塊爆炭,不顧三七二十一,一定先拿邱晴出氣,不為什麼,因為她永遠在身邊,後來邱晴摸熟姐姐脾氣,不駁嘴不閃避,站定給她打,反而三兩下就使她消氣,越躲越是激起她怒火,划不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邱晴揚手叫車子。 她又一次走上天台,坐在牆角,朱外婆晾了衣裳,還未收回,正在秋風中拂蕩鼓篷,邱晴躲在晾衣架下,非常渴睡,她索性躺下,閉上眼睛,漸漸入夢。 看到曾易生跟她說:「我終於搞清楚了。」 邱晴完全不知道他清楚的是什麼,卻十分代他欣喜。 「邱晴,醒醒當心著涼。」 邱晴睜開雙眼,那種欣喜的感覺仍在。 朱外婆說:「我今日去求籤。」 「問什麼?」 「替你問前途。」 「真的,說什麼?」 「太公八十遇文王。」 邱晴笑出來,「唉呀,要等到八十歲,不算是好簽。」 「你沒有耐心等?」 「不,不,」邱晴順她意思,「只要有事成的一日,等等不妨。」 「你看,這幾年城寨變得多厲害,我已休業多時,她們現在都到內地去做手術。」 「外婆,麥裕傑傳我,我明天要去一趟。」 「聽說他現在都改了做正行生意,開著間夜總會。」 邱晴輕輕冷笑,「對,不走東南亞,改走歐美。」 他坐在宇宙夜總會的經理室內。 已經喝下不少,仍繼續喝,看見邱晴進來,他照外國人規矩,站起來迎她。 邱晴在他對面坐下。 房間內很暗,邱晴的視線一時未能習慣,她看不清楚他。 他點燃一支煙,輕輕說:「你姐姐去世已經週年。」嘴邊一粒紅星彷彿顫抖兩下。 邱晴歎息。 「我時常看見她。」 邱晴一怔。 「夜總會音樂一起舞池裡統統是她,大眼睛,紅嘴唇,看著我笑。」他聲音有點沙啞。 邱晴黯然神傷。 「你要不要看一看?來,我同你出去。」 邱晴只得跟在他身後,麥裕傑的腳步並沒有踉蹌,他把邱晴帶到舞池邊。 邱晴開頭以為麥裕傑醉人醉語,及看到眾舞女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才呆住了。 在薔薇色燈光下,她們的確都長得似一個樣子,黑色眼影,鮮紅嘴唇,蓬鬆的頭髮,華麗俗艷的服式。 「看到沒有,」麥裕傑輕輕問,「都是你姐姐。」 都是別人的女兒,都是別人的姐妹。 「長得像不像?」 邱晴忽然落下淚來,她推開麥裕傑,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懇求說:「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開她,訝異地看著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個,「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來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來。 麥裕傑過來拉開邱晴,看到她淚流滿面。 這還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麥裕傑讓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過兩日,在他的辦公室裡,邱晴看到報紙頭條:廉警衝突,局部特赦令頒布,廉署執行處八十三項調查需要終止。 她輕輕放下報紙,「這是否意味藍應標可以回來與家人團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鬆口氣。」 「你呢?」 「與我何關?我是一名正當的小生意人。」麥裕傑語氣詫異。 邱晴點點頭,揶揄說:「我可以肯定你所說屬實。」 「你那兩位高貴的朋友暫時恐怕不能趾高氣揚了。」 邱晴淡淡笑,「我與他們並非深交。」 「有一度你並不那樣想。」 「人會長大。」 「你仍堅持住在那斗室裡?」 「我們現在過得不錯,共裝設了二百多盞街燈,垃圾堆積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面都有維修,路牌也裝設起來。」 「你語氣似福利會職員。」 「那也是你的故居,記得嗎?」 第六章 邱晴記得很清楚,那年冬季以後,馬世雄不再出現。 他的師弟曾易生即將離開本市。 小曾向邱晴辭行,他十分頹喪,打敗仗似對老鄰居一直訴苦,開始相信命運:若不是為著一個移情別戀的女子,他早已移民,根本不會到那個機關去工作,以致今日事業感情兩不如意。 他終於決定動身到父母身邊,他帶些怏意地告訴邱晴:他前任女友生活亦不好過。 邱晴默默聆聽苦水,到了鍾數,伸出手來與他相握,祝他順風。 曾易生遲疑地問:「邱晴,我倆……」 邱晴堅決緩慢地搖頭,務求使他清晰得到訊息。 小小挫折,微不足道,小曾一下子便可克服,此時此刻,對往日友誼稍作留戀,不表示困難過去,他仍然會記得小友。 邱晴溫和地說:「有空通信。」 不消三個月他便會恢復過來,並且渾忘他的出生地。 邱晴一直在等貢心偉的消息。 他沒有音訊。 麥裕傑訕笑,「他不會同你聯絡的。」 「不要低估他。」 「他與我們不是同一類人。」 邱晴放下賬簿,「我們?我是我,你是你,怎麼也不能拉在一塊兒。」 「是嗎,那你捧著敝公司的賬簿幹什麼?」 「這是純義務服務。」 「已經足夠嚇跑他。」 「麥裕傑,你知道嗎?你下意識希望我身邊一個親友都沒有。」 「你太多心了。」 邱晴笑一笑。 「我聽說你在學校裡有朋友。」 「沒有重要的人。」 「有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我會的。」 麥裕傑似覺得安慰,邱晴看著他,覺得他已不似往時那麼驃健,現在他的頭髮皮膚總略見油膩,聲音低沉,常為著英語文件找邱晴解答,他雇著不少專業人士,但怕他們瞞騙他,什麼都要結邱晴過目,漸漸依賴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