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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荷生跟他走到樓上,他推開一扇門,裡邊是一個寬大的私人書室,長窗對著花園。

  荷生走到窗前往下看,她的記憶告訴她,有一次,在參觀花園的時候,她發覺有人在露台看她,「是你。」她衝口而出。

  烈戰勝正在斟酒,「是,」他答:「是我。」

  那天,他聽到銀鈴似笑聲自窗縫鑽進來,他遭了迷惑,誰,是誰有這樣的笑聲?他已有多年未曾笑過,也有多年未曾聽過如此可愛悅耳的笑聲。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不由主地走到窗前俯視。

  他看到的是夏荷生。

  可惜夏荷生現在也不大發出那樣的笑聲了。

  荷生坐下來。

  「你的問題呢?」烈戰勝像是已經準備好。

  荷生抬起頭,「琪園原本屬於周琪女士,可是真的?」

  「屋子的確由她父親所建。」

  「現在你是它合法業主?」

  「是。」

  「你如何得到它,你又如何承繼了周氏大部分產業?」

  烈氏不假思索地答:「一切由我合法賺得。」

  「怎麼樣合法?」

  「很簡單,即使你也聽得懂,十三年前,周氏被控涉嫌行騙,而實際主使人是周琪與銀行主持朱某,周氏在案發前一直被蒙在鼓中,兵敗後由我與言氏透過私人及業務上關係,得到六家公司援助,注入資金,令烈氏不致倒閉,琪國早已成為抵押品,其後由我本人贖回,此事路人皆知。」

  「周琪背叛她的父親?」荷生覺得難以置信。

  烈戰勝看著她,「看樣子你情願相信烈戰勝強行霸佔周氏產業。」

  荷生深深吸進一口氣。

  「還有沒有問題?我怕你受不了這些答案。」

  「有,」荷生固執地說,「還有問題。」

  烈戰勝歎口氣,再斟一杯酒。

  「烈風是不是你的孩子?」

  烈戰勝訝異地轉過頭來。

  荷生自他眼神上得到答案。

  「不,他姓朱。」

  「啊!」

  「現在你明白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烈戰勝不是壞人。

  荷生忽然歇斯底里地笑,抑或只是面部肌肉不由自主抽搐?天底下哪裡這麼容易分黑與白、忠與奸、好與壞。

  她伸手,撫著面孔,才收斂了這副悲慘的笑臉。

  「一時接受不來吧?」

  荷生不知如何回答。

  他說下去:「周氏是我恩師,當年由他懇求讓這個外孫姓烈,我沒有拒絕。」

  書房完全靜寂下來。

  過許久許久荷生才問:「一家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恨?」

  烈戰勝看著她,「你還願意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嗎?」

  「為什麼把這一切都告訴我?」

  他簡單地答:「因為你問我。」

  這當然不是真實答案。

  他放下酒杯,轉身離開書室。

  荷生一個人坐在房內,情緒激動。

  她已聽過周氏與烈氏的故事,如果言諾肯把他的版本也告訴她,當年的恩怨,就會變得更加立體。

  回到家中,荷生驚見母親已收拾好行李。

  她緩緩坐下,惘然想:要獨立生活了。她曾經嚮往過這種自由,但它一巳真正來臨,她又滿心不是滋味。

  夏太太出來看見她,「荷生,那位烈小姐情況如何?」

  「烈先生已聘了良醫。」

  夏太太似有點放心,「如今沒有醫不好的病。」

  心病呢,心病又如何?

  「烈先生十分熱心,給我幾個聯絡,相信有用。」

  「你幾時動身?」

  夏太太一呆,「荷生,我早說過好幾次,是下個星期一。」

  唉呀,荷生呆呆地看著母親,她一次都沒有聽進耳朵裡,為著使母親放心,她強笑說:「我故意不要記得。」

  「你隨時可以來,這並非生離死別。」

  「你也是,假如移民生涯不適合你,馬上回頭,切莫猶疑。」

  「當然,」夏太太笑,「我可沒有包袱,我可毋需爭一口氣給什麼人看。」

  荷生握住母親的手。

  送走母親那日,荷生才發覺她還沒有換季。

  自飛機場返回家中,她收拾毛衣,找不到最好的兩件凱斯咪,便揚聲叫「媽媽——」出了口才想起母親正飛越大西洋,寂寥地坐下。

  小小公寓似有回音。

  門鍾驟響,荷生去開門,言諾站在門口。

  他說:「我竟沒來得及去送行。」

  荷生慶幸她剛洗過頭化過妝,看上去不致大過憔悴,她衷心歡迎言諾。

  他已穿著燈芯絨西裝,可見天氣已經涼快。

  「聽說你派司了。」

  荷生點點頭,講師們有心放她一馬。

  「你剛回來?」

  言諾答:「昨天。」

  「烈火好嗎?」

  「你們兩人到底怎麼樣?」

  「我不認為他會原諒我。」

  言諾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他最近情緒不穩定。」

  荷生苦笑。

  言諾忽然問:「荷生,你們在一起,到底有沒有快樂過?」

  荷生十分尷尬,「我無意把私事攤開來說。」

  言諾不以為然,「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荷生吁出一口氣。

  「烈火把鬍髭又長回來了。」

  荷生低下頭。

  「烈雲這兩天有進步,認得熟人,但叫不出名字。」

  「這是好現象。」

  「看護說你這兩日沒去。」

  「我在家陪母親。」

  「現在可有空?」

  荷生點點頭。

  烈雲的睡房裡擺滿醫學儀器,設備與最先進的病房差不多。

  她在看書。

  見到荷生,她側著頭想一想,「你好久沒有來了。」

  荷生趨向前去,「你知道我是誰?」

  烈雲笑,搖搖頭。

  看護溫和地說:「痊癒需要時間。」

  荷生抬起頭,「也許她不想再有記憶。」

  看護一怔,「這是比較哲理的看法。」

  荷生低聲說:「如果有選擇的話,我亦願意把若干記憶片斷清洗。」

  看護微笑,「事情不至於這麼壞吧。」

  荷生苦笑。

  她拾起烈雲在看的書,「快樂王子,噫,我最喜歡的故事之一,」她問烈云:「我讀給你聽好不好?」

  烈雲指著圖片,「燕子。」

  「是的,」荷生很高興,「這是快樂王子的燕子,你看,結果它沒有南飛,為了幫助別人,它死在王子銅像的腳下。」

  說到這裡,荷生皺了皺眉頭,童話故事的結局往往出人意料,且殘酷地寫實,十分悲涼。

  「但是天使來接它回去,看。」烈雲叫荷生看圖。

  這倒是真的。

  荷生握著烈雲的手,「多麼好,你已會看故事書了。」

  烈雲也笑。

  荷生把她摟在懷中,烈雲像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呵這真是人生的黃金時代,對烈雲來說,未必有什麼損失。

  言諾敲門進來。

  他輕輕問:「你覺得小雲怎麼樣?」

  「我認識她這麼久,覺得她最開心是現在。」

  「荷生,你不應這樣說。」

  「言諾,你看著烈雲長大,你比我更清楚,生在一個這樣的家庭裡,愛著一個徹頭徹尾利用她的人,一直做著明爭暗鬥的磨心,你說,有沒有幸福?」

  「我們都希望她會痊癒。」

  「當然。」

  看護說:「我要與烈小姐到花園散步。」

  荷生站起來,「我們走吧。」

  荷生知道事情不會從此結束。

  有人要償還這筆債。

  來到大門口,言諾把車駛過來接她。

  荷生眼尖,一眼看到樹叢另一頭停著一部車子。

  她認得它。

  忽然之間,荷生無法控制情緒,她一伸手,把言諾推下車子。言諾冷不防她這樣力大無窮的一推,踉蹌落地,一邊大叫:「荷生,這是幹什麼?」

  只見荷生搶上駕駛位,右腳用力踩下油門,車子飛馳出去。

  言諾插手,「荷生,停下來,危險,停下來!」

  夏荷生聽若不聞,直向樹叢那角撞過去。

  那一部車子的司機眼見小轎車迎面撲來,慌忙間完全不能做出反應,說時遲那時快,轟然一聲巨響,車頭已經吃著一記,撞得對方車頭燈粉碎。

  荷生身子向前一衝,她隨即轉排擋,車於往後退,看樣子她完全打算再來一次。

  言諾驚呆。

  樹叢下邊就是懸崖,下去三十米左右是一條公路的迴環天橋,夏荷生到底想怎麼樣?

  只見她再次向那部跑車迎頭撞去,那司機怕了,跳下車來,往私家路直奔。

  言諾看清楚那人的身型面孔,忽爾鎮靜下來,不再出聲喝上荷生,他緊緊握著拳頭。

  夏荷生見逼出司機,絲毫不放鬆,轉軋,直追,車子落斜坡的速度驚人,眼看追上那人,要朝他身子鏟過去,那人驚怖之餘,摔倒在地,一隻葫蘆似滾下山坡,荷生並不放鬆,直駛到他身邊,才吱一聲踏定剎車。

  她下車來。

  那人是烈風。

  他已經摔破了額角、膝頭,衣服上也有撕破的痕跡。

  夏荷生指著他說:「滾,滾!」

  他爬起來,雙眼盯著荷生,荷生嚇一跳,這是人的眼睛?不不,怎麼兩國通紅如一隻怪獸。

  荷生鼓起勇氣踏前一步,「不要再出現在這塊私家地上,否則不要怪爹娘生少你兩條腿。」

  但是烈風忽然仰起頭怪笑起來,「但是你們一家正在受苦是不是,我就是要你們受苦!」

  言諾這時候奔到荷生身邊,拉住她。

  烈風一跛一跛走下山去。

  荷生激動得渾身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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