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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葉雯    


  童美奐,連名字都充滿女人味!她也是靜靜坐在那裡,沒有人開口,只有音樂聲改變了,「往日情懷」的鋼琴曲平滑流瀉過我們之間。

  連音樂都慶祝他們的重逢!我一直不作聲,這個和媽咪有著相同嬌貴柔媚的女人,莫名地讓我覺得心痛。

  末了,她將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片,輕輕挪移到勞勃瑞福的桌前,對我再次禮貌地微笑,便起身離開,即便是背影,也令人想像得出她那等高雅和風華。

  我低垂著眼,注視著桌上那盤蛋炒飯。良久,良久,才聽到勞勃瑞福的語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她是我大學的學妹,我們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說到「很好的朋友」時,語氣頓了一下,「本來我們計劃等我研究生畢業,一起出國深造,結果她提前一年出國。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和她就慢慢失去聯絡。我放棄出國的計劃,留在這裡教書——

  「不要說了!」我大聲阻止他,雙手捧著胃。

  他移到我座位旁,手搭在我肩膀,用很柔的那種語調問:

  「胃又痛了?」

  「不要對我那麼好!」我甩開他的手,別過頭,眼淚一直不爭氣地想奪眶而出。

  他不再多說,歎口氣,緊緊摟住我,我伏靠在他的擁抱裡,淚珠沾濕他胸前一大片衣襟。

  5「唐玄宗。」

  寫完這三個字,答完期末最後一道問題,我丟下筆,這一段風風雨雨終於就要過去。

  是的,結束了。從那一天的暮色以後,關於他,關於我之間的一切,就完全結束了。

  我們之間其實根本算不上有過什麼故事,更無關動不動人。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以後也不過依樣的冷淡。

  那個暮色以後,許多的黃昏,他等在人群散後的夜色中。每次我只是對他無力地笑了笑,無意聽他再多說什麼。慢慢地,關於他的故事就漸漸傳開。

  她們說,好幾次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很漂亮很漂亮,氣質高貴的女子走在一起,說那一定是他的女朋友。他們說,他們以前就認識了,說他一直在等她。她們又說,他很喜歡她,說他們不久就要結婚了。很美麗的傳奇,不是嗎?才子佳人最圓滿的結局。

  而我,不過和往常一樣的冷漠。我不知道什麼是心碎的感覺,也不知道什麼是悲傷難過。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冷淡悲涼。爹地死後是這樣,媽咪是這樣,而現在,勞勃瑞福並不會增添我太多的傷感。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可以用愛這個字嗎?我只是迷惑於他對我的溫情,我的心到底怎麼說,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我甚至連淚也沒有偷偷地掉,覺得那跟我是不相干的,劇情起伏高低的都是別人的事。

  所以,在許多同學傷心地淚灑衣襟,不知道濕透了多少手帕的時候,我依然冷漠如昔的倚在矮牆邊,看盡增外車水馬龍,花月春風。我想,我的心並沒有認定他。可是啊——可是,在我冷漠的容顏下,我的心,為什麼隱隱作痛?——

  我覺得疑惑迷離。

  若說相遇沒什麼該不該,人世的際遇是因緣互動,那麼,纏繞在我小指的紅線,到底和誰的糾葛牽引在一端?浮動的雲不能告訴我人世間的情愛到底是怎麼樣的纏綿,而我的心,究竟又在冀求著什麼樣的相依?

  誰能探觸到我心裡最深無助的軟弱?誰能解我心中倦人的疲憊?誰能給我真正的呵護與憐惜?有誰能扣動我心海最初的那根弦?

  第五章  華堂邂逅

  大年的頭一天,媽咪和我到三叔公家拜年。

  除夕夜是在爺爺家過的。爺爺笑呵呵的。每個孩子都發一個大紅包。懷智懷信怪叫一聲,迫不及待地打開紅包,遭二伯一道大白眼;懷靜聰明多了,躲到廁所裡數紅包,懷禮自命瀟灑,洋派的當著爺爺的面拆開紅包袋,然後說一些感激涕零的話;懷義和懷仁笑了笑,不作聲。至於我,我要的,他們總是給不起。

  懷仁見到媽咪時,臉上表情平靜,看不出什麼大悲大喜的情緒起落。他含笑直視著媽咪,神情清爽純淨。閔家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心事,現在看來,他慘綠少年心事,不再是變調的悲歌。這樣最好,他對媽咪的心情,雖然只是年少青春一時的崇拜迷惑,然而作繭自縛,能過的永遠是自己。我很慶幸懷仁的心情過渡得這麼快,否則,只怕他將來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心情。

  懷義見到了我,黯淡了好一會。他一直強顏歡笑,還是那樣溫暖的笑容。我們開肩而坐,看著紅燭由紅艷而淚干,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他笑了笑,說:

  「SO,你還是我最親愛的堂妹?」

  我也笑了笑,淡淡的一句:

  「YA!你本是我親愛的堂哥。」

  後來我枕著他的肩膀睡著了,一直到大人們的牌局散了,他才叫醒我。

  天已經亮了,昨晚挑燈夜戰的人都在補睡回籠覺。我隨便清洗一下,等媽咪小睡片刻起來,才一起回家好好梳洗一番。

  然後,上三叔公家拜年。

  本來,只要留在爺爺家,那些個叔表公婆姑舅姨等之類的自然會上爺爺家,我們到時再上前拜年就好。媽咪之所以特意上三叔公家拜年,大抵為了我那回的事情。三叔公好面子,他的小兒子結婚,媽咪沒到場,雖然事後爺爺責備媽瞇一頓,媽咪也親自登門道歉,他難免還是耿耿於懷。他們就是這樣,面子比什麼都重要。這次媽咪特地上門向他拜年——我可以想像,三叔公那笑歪嘴的模樣。

  我們到三叔公家已是近午的時刻,大廳裡三三兩兩已有一些先來拜年的親友。小堂叔過來招呼我們,我們跟他到三叔公和三嬸婆的桌椅跟前。

  三嬸婆看見我笑瞇瞇的,拉著我的手親切說道:

  「阿椿啊,嬸婆看看……越來越漂亮嘍!跟你媽咪一樣!」

  像這樣的場合,我除了保持沉默。偶爾露出一絲傻笑,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的嘴巴不夠甜,我的微笑也不迷人。

  我想,有媽咪和他們談心就夠了,就悄悄抽回手,退到角落。

  老實說,我很想趕快離開這些熱鬧的氣氛,感覺上就是和我不搭調。我慢慢地退到門邊,一邊搜尋媽咪的蹤影。她正和三叔公們在一起,旁邊還有些看來高尚富貴的人。我冷冷瞧著他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想也知道,和閔家搭得上關係的,非富非貴的人;金錢一向是最容易造就人的。

  我的眼光冷淡地掃著客廳裡的眾人,直到它接收到另一波冷淡的回應。我循著波痕回朔,眼光的主人禮貌地朝我點頭就別過身影。

  我急忙抓住正從我身旁走過的小堂叔。

  「那個人是誰?也是親戚嗎?」我問。

  「誰?,,「那個。穿灰色毛衣的。」

  小堂叔恍然大悟:

  「你說阿雄啊!」

  「阿雄?」

  「裴健雄。難怪你不認識他。你那時還小,才七、八歲吧!堂嫂就帶著你搬走,他們也搬家。以後,大學、服兵役。出國,大家各過和的,還是我結婚時,這老小子剛好從國外回來,才又搭上的。」小堂叔雖然算是我的長輩,其實還很年輕,三十歲不到。聽他說話的口氣,一點也沒有長輩的重矜持。

  「那麼,是親戚嗎?我問。

  「也不算是。鍾家和閔家是世交,住得近,上一輩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我媽和鍾家那邊有點關係什麼的,不過,不是血親的關係。」

  「那他為什麼姓裴而不姓鍾?」

  「他舅舅沒有孩子,他過繼給他舅舅,所以姓了裴。」

  原來如此!原來他真的就是鍾健雄!可是,他為什麼對我那麼冷淡,難道他忘了老槐樹下的許諾,還是仍然把我當做娃娃?

  「聽說他現在在教書,」小堂叔一臉好玩的神情:

  「這傢伙,放著好好的大少爺不做,竟然跑去教書!八成是吃錯藥了!家裡事業等著他接手,他推說學非所用——這年頭那個人真的學以致用了?虧他還拿了博士學位,腦筋這麼轉不開!還有啊!長得人模人樣的,竟然連女朋友屁都沒交一個,害得鍾家二者急得什麼似的,費盡心思安排相親。人家女孩子身材、臉蛋、家世、條件好得沒得挑,他老兄一句話就給擋回去,氣得他老爺一星期不跟他說話。」

  我朝裴健雄的方向看了一眼,問小堂叔:

  「他看起來好像很冷淡——」老實說,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約莫是想引小堂叔說出更多有關裴健雄的事。

  「何止是冷淡,」果然,小堂叔話匣子又開了:

  「這傢伙簡直是少了心肝脾肺。你沒看他臉上肌肉線條僵硬成那樣子,我看他八成忘記微笑是怎麼運作的!打從前這傢伙就這副模樣,我以為老了幾歲他至少會改一改,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他老兄還是這副死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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