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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尹白歉意地看住她倆,「我們下星期就要移民,主要的家俱已經運走,只怕招呼不周。 沈藍與沈玨一齊笑,「我們早就明白,已經帶備睡袋。」 這兩個女孩完全洋人作風,爽朗磊落開揚,笑聲不絕,萬分悅耳,去了中國妹妹,又來了外國妹妹。 沈先生在一旁想,難怪華人管女兒叫千金,這樣銀鈴似笑聲的確千金不換。 描紅與台青去了之後,屋子靜得難堪,他剛在不習慣,幸虧即時來了沈藍沈玨,現在,他又可以名正言順坐著看報紙雜誌,不必為打破沉默僵局挖空心思找話題與家人閒談。 只聽得尹白說:「來來來,把事情告訴我,你倆怎麼會從南半球齊齊跑到北半球來。」 沈先生把雙臂枕在頸下,伸長雙腿,也預備聽故事。 沈太太捧著香噴噴一壺咖啡出來。 噫,尹白想,屋子裡沒有幾個妹妹,簡直不像一個家。 原來沈藍與沈玨同住一半球,一向有聯絡,收到尹白她們發出的信,歡欣莫名,同時亦動了思鄉之情。 「於是我們約好到中國旅行,這裡是第一站。」 「我們想去探訪故鄉,見一見伯公,尹白,勞駕你替我們定一封推薦書。」 尹白笑得打跌。 沈太太不住笑問:「你們倆誰大誰小?」 沈還怪難為情的,「都不小了,只是不長進,我們同年,我五月,藍十月,今年剛剛大學畢業,二十二歲。」 尹白放下一顆心,「我是三姐,翡翠與紫茵比我大,你們統統比我小,台青是七妹。」 「描紅呢?」 「描紅是你姐姐。」 「誰是老大?」 尹白笑,「我沒敢問,許是紫茵姐,也不方便追究年歲。」 大家又笑起來。 沈玨說下去:「畢業後就要開始工作,不甘心,趁這夏日,到處逛逛散散心。」 「真的,」尹白由衷附和,「以後總有諸般心事,再也不會像今天這般暢快。」 沈藍笑,「自中國出來,我們還要去蘇格蘭。」 尹白拍一下手掌,「當然,你也該去見麥哈拉家族。」 沈玨看沈藍一眼,「她做過一點資料搜集,相信不難追溯得到母系親屬。」 第十二章 尹白簡直崇敬地看著沈藍,她的身世血統何其複雜,試想想,伊祖父自幼飄洋過海,在彼邦落籍成家,開技散葉,生下她父親,這位表叔,可能認為澳大利亞洲的氣候與機會比較適分他,便往彼處茁壯地成長,索性與當地土女共結秦晉,生下沈藍。 從亞洲到美洲到澳洲,沈藍簡直是世界文化的結晶。 沈太太問:「你們可有兄弟?」 「有,」沈玨答:「我兩個,她三個。」 「令尊幹哪一行?」 沈藍答:「家父務農。」 尹白那港人本色露出馬腳:「聽說農夫最發財。」 沈太太橫過去一眼。 沈藍笑了。 尹白只得尷尬地搓著手。 「尹白,你若抽得出空,一定要來我們家,」沈藍誠懇的說:「沈氏農場離墨而缽市才三小時車程——」 尹白駭笑,不不不,她是個不可藥救的都會居民。 沈藍又瞭解的笑了。 沈太太想,怎麼搞的,好像人人都比女兒懂事。 沈藍說:「我念的是農科,遲早要幫父親做生意。」 「那好呀,」尹白說:「歸田園居。」 沈藍問:「你說什麼?」 「我慢慢告訴你,那是我們中國人著名的一首詩。」 沈先生這時插口說:「真正難以想像,自北緯五十度的溫哥華到南緯四十度的墨而缽都是中國人。」 沈太太笑,「而且多得不得了。」幾乎要把人家土著擠出城去。 沈玨說:「收到尹白的信,我才開始想,天知道祖先們是乘什麼樣的交通工具,吃過什麼樣的苦才到今天。」 沈先生不出聲。 他耳畔似聽到機器軋軋聲,當年睡在表叔工廠儲物室的苦況彷彿歷歷在目,他抬起頭來,歎一口氣。 尹白問:「身為馬拉加斯共和國國民,感覺如何?」 沈玨笑,「姐姐考我。」 沈太太說:「南半球連漩渦水轉方向都與我們相反。」 「六月正值隆冬。」 尹白喃喃說:「竇娥與六月雪。」 沈玨奇問:「你說什麼?」 「我有許許多的故事要告訴你們。」 沈先生笑,「你們有五天五夜,盡情的說吧。」 尹白遺憾的說:「在從前,姐姐妹妹都住在一間大屋子裡吃喝玩樂,不知多開心。」 沈太太知道尹白艷羨大觀園裡那幅姐妹行樂圖,便勸道:「也要嫁人的,很快就分道揚鑣。」 沈先生說:「讓妹妹們休息休息吧。」 沈玨沈藍聞言便去淋浴。 尹白那股熱心又回來了,妹妹們給她的創傷已完全痊癒,她起勁地說:「香港對她們來說真的太熱了,不知道她們對本市哪些名勝最感興趣,喜歡吃什麼,還有,爸爸,快替她們聯絡內地的親戚……」 沈太太看著她的令千金,搖搖頭,真不愧是香港人,跌倒爬起,既往不咎,這樣的樂觀,這樣的大方,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的人可以做得到。 沈先生喊:「描紅的電話。」 「問她要不要來。」 「只怕屋子擠不下。」 尹白接過話筒,描紅在那邊說:「我馬上來見她們。」 「你同韓君一起來吧。」 描紅笑,「他是他,管他呢。」 尹白莞爾,妹妹不怕姐姐,妹妹只怕妹妹,描紅懂得萬全之道,財不可露帛,收緊一點好。 沈太太見尹白怔怔站在窗前,面目較動時秀麗,她過去說:「你如願以償了,七姐妹都給你聯絡到啦。」 是的。 台青最先來,也最早走。 最愛描紅,描紅得到的也最多。 最佩服維奧麗,但認為翡翠的生活最幸福。 現在又見到天真活潑的沈藍與沈玨,尹白覺得滿足。 沈藍與沈玨分別換上尹白最最涼快的家居服,搖著孔明扇,聽姐姐講赤壁之戰的故事。 描紅到了。 看到尹白繪形繪色,手舞足蹈地做說書人,不禁莞爾,尹白這樣娛己娛人,不知要到幾時,出於自願,也不計較報酬,真是個可愛人物。 不過這樣的性格,吃虧的時間居多,偏偏上帝是公平的,尹白的本錢比誰都渾厚,不怕蝕。 尹白轉過頭來,見描紅一身衣物都換過了,雖然仍是白衫配藏青色直裙,看得出已是城裡可以買得到的最佳貨色,描紅神清氣朗,容光煥發,難得的是她口味不變,絲毫不帶鄉氣。 尹白笑說:「婚姻生活很適合你。」 描紅輕輕坐在她身邊。 尹白為她們介紹。描紅問:「為什麼叫沈藍?」 沈藍也詫異地反問:「為什麼叫描紅?」 描紅防範地答:「大紅一直是中國人最喜歡的顏色。」 沈藍卻說:「藍色比較不那麼刺眼。」 尹白已經習慣這種直率,不再去做中間人。 倒是沈玨懂得顧左右而言他:「描紅姐聽說你明天就要出發到英國定居。」 描紅點點頭。 尹白乘機說:「我們明天一起來送你。」 描紅便取出紀念品與沈藍沈玨交換。 輪到尹白的時候,描紅說:「姐姐我真不知道可以給你什麼,你好像擁有一切。」 尹白笑答:「你把我說得太好了。」 沈藍一聽使察覺得到這裡邊有一段故事,她們遲來,不知道發生過什麼,自然也不便追問。 尹白說:「你必然還有事待辦,不用陪我們了。」 描紅點點頭。 「去與大人話別吧。」 描紅進書房去見沈氏夫婦。 她一轉背,那兩位就齊齊說:「描紅長得好美。」 是,就像大紅顏色一樣,人如其名。 「來,我把其他姐妹的地址給你們,趁這次環遊世界,你們可以一一登門造訪。」 「好極了。」一起湧進房間抄地址電話。 描紅在書房逗留了一段時間。 門鈴響,尹白過去開門,看見韓明生站在門口。 尹白一呆,「來接描紅?」真是廢話,「我去叫她。」 韓明生問:「我可以進來嗎?」更加荒謬,一隻腳已經叉進了屋。 「你一直在樓下等她?」 韓明生點點頭。 尹白笑,「不讓你上來?」 韓明生略為汗顏。 尹白的眼神洞悉一切,他不敢逼視。 尹白安慰他:「重視你才會這樣。」 韓明生坐下微笑,「可知你如何輕賤我。」 「非也非也,她這管理方式叫中央集權制,我的叫民主自由制。」 「恕我放肆發表意見:太過LAISSEZ—FAIRE了也是不行的,別忘記男人們都在心底收著個長不大的玩童。」 自由競爭,放任政策也不行。 怪不得管理科學是一門精妙的學問。 「你在怨我嗎?」尹白微笑。 「不,下一次在感情上希望你精明點。」 尹白茫然,「我不懂呀韓明生。」這是尹白的盲點。 韓君心內一陣炙痛,舉起手來,想觸摸尹白髮腳,終於不敢,頹然收手。 他終於說:「尹白,你會得到快樂的,因你賜予我們太多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