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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中午,台青打扮整齊,準備去接飛機,尹白說:「等一等,一起走,描紅,你一道來。」 台青卻道:「我兩個舅舅說,不必麻煩你們了。」 尹白大表意外,「他們在香港?」 「是。」 尹白追問:「你母親來,是要把你接走?」 台青見到事到如今,不得不說出真相,「是,她決定隨舅舅到美國生活,叫我跟隨她。」 尹白猶如給人淋了一盆冰水。 沈氏夫婦也呆住了。 台青聲音寂寞,「我父親有新太太以及兩個兒子,再也不會留住我不放,母親只生我一個,我答應了她。」 尹白哎呀一聲,沒想到到頭來姐妹們又各散東西,可見不管她多麼遷就,命運仍然另作安排,拆散她們。 「哪一個埠?」 「新澤西。」 沈太太連忙說:「極近溫哥華,五小時航程可達。」 沈先生說:「時間到了,我們一起到飛機場會再說。」 沈太太把丈夫拉到一旁,「人家現在不一定想見沈家的人。」 沈先生沉默。 尹白說:「我們三人速去速回也就是了。」 她父親點頭批准。 台青的舅舅極其高大英俊,看見台青,上前伸出強壯手臂圍住外甥女兒保護她。 尹白很放心。 難怪都說要多生幾個孩子,那麼,孩子的孩子,可以獲得舅舅的庇護。 台青的母親很快就出來,架一副墨鏡,雪白的粉,鮮紅的唇,悲愴而美麗,眾人迎上去,台青與她擁抱,她環顧四周,特地對尹白說:「謝謝你照顧我的女兒。」然後由兄弟擁簇著坐上一部黑色美國大車,台青在車廂內向尹白招手,隨即絕塵而去。 尹白轉過頭來,變化永遠比計劃快,尹白還以為三姐妹餘生都可以在一起。 她與描紅折返候機室。 可以想像待韓明生的合同一滿,描紅也該隨他返英。 原來,尹白的家不過是她們的歇腳處。 她們擠在人龍排隊付停車費。 渾身一找,才發覺不見了手袋,尹白並不著急,問描紅拿錢,誰知描紅匆忙間根本忘記帶錢包。 兩女面面相覷,「怎麼辦?打電話叫父親來救駕。」 「沒有角子。」 「問人借。」 「你去試試借三毛錢,比登天還難。」 「叫計程車回家,讓司機在門口等,然後再回來取車。」 剛在頭昏腦脹,背後有人問:「欠多少?」 尹白連忙抬起頭,「十五塊港幣。」 那年輕人取出廿元鈔票遞她們手中,尹白鬆口氣,誰說沒有好人。 誰知那人隨即說:「要加上利息還我,這是我的卡片。」 尹白才猶疑,人龍已經縮短,輪到她們,只得付款,上停車場取車,一打開車門,尹白便發現手袋卡在門邊,失而復得,她有一陣歡喜。 描紅說:「看看那張卡片。」 「弔膀子人的卡片有什麼好看。」 描紅笑說:「加利息還他也是很應該的。」 尹白心中暗暗好笑,描紅這樣熱心,當然是想為韓明生找替身。 她耐心解釋,「都市中男女每日都偶遇無數異性,卻不見得可以從中尋獲真情。」 回到家中,尹白對母親說:「台青那張床可以拆掉了。」 住過個多月,頗積聚一些小零小碎的身外物,尹白與描紅用紙盒子替她裝起,待人來取。 沈先生問:「就這樣走了算數?」 沈太太答:「還好這樣走了算數。」 兩夫妻在語氣中第一次透露不滿。 傍晚紀敦木前來取剩餘物資。 他要求:「尹白,我想同你說兩句話。」 尹白抱著手看住他,恍如隔世,像是統共沒有認識過這個人,因此很禮貌很隔涉的說:「好呀,我們到露台去。」 他輕輕說:「台青很感激你,我也很感激你。」 尹白微笑,若不是親身經歷,真難以想像,被感激的感覺原來這樣惡劣。 「台青說,她認為一起到加拿大讀書有點尷尬。」 「我明白。」 小紀卻生氣了,「只一次!沈尹白,只一次,你不要那麼明白好不好?」 尹白惜愕地看著他。 小紀隨即氣餒,掏出手帕擦汗,「我希望不遠的將來,你會遇到一名讓你不明白不放棄的男性。」 呵,原來小紀是怪她沒有努力爭取,鬆手太快。 可見人心不足,可見人心難測,可見人心不古。 尹白的語氣更冷淡,她說:「我相信我一輩子都會做一個明白人。」 小紀長長歎氣。 尹白上下打量他,忽然很溫柔地,似舊時那般說:「你要去剪髮了。」 小紀摸摸發腳,感慨不已,彼時他與尹白時常約好同往一家理髮店同一個髮型師修理頭髮,那名髮型師叫卡爾,每次都笑問:「我該先做誰的頭?」最近,兩人不約而同轉了理髮店,卡爾一時損失兩個顧客。 紀敦木最後說:「尹白,祝福我。」 尹白笑,「我不是牧師,我不擅長這套。」一會兒韓明生也上來要求按首祝福,她會受不了。 「那麼,祝福台青。」小紀不肯放鬆。 「她很有分寸,你放心,她會爭取幸福。」 紀君完全不得要領,他呆呆的看著笑吟吟的沈尹白,發現此刻的他在她面前,不值一文。 呵打敗仗的原來是他。 尹白送他到門口,微微一鞠躬,嘴裡說:「再見珍重,不送不送。」 列位看官,應付紀敦木該流人物、也只得沈尹白這個辦法罷了,若有值得借鏡之處、切莫猶疑。 花開兩頭,單表一支,話說尹白送走小紀,正式了結此案,鬆一口氣。 回到房內,她順手拾起一隻小枕頭,拋一拋,接住,嘴裡說:「一個妹妹已經送出,幾時輪到你?」 描紅一怔,尹白那語氣一成不變,一般的和藹可親,能做到這樣,可見城府已深,是她與台青教訓了尹白,使尹白由愛生怖,與她倆保持距離。 描紅卻曲解了尹白,枉入迷宮亂鑽,尹白完全不是這樣想,她認為既是已出之物,無法討還,不如咬緊牙關,大方一點。 尹白放下枕頭,翻閱報紙,「唷,問我們討十萬萬萬兩軍費呢。」 描紅試探地說:「這般無禮,能不肉痛。」 尹白抬頭笑道:「命該如此,爭來何用。」 描紅便不敢搭腔。 尹白卻說:「你那護照入英國境頗有點問題,要去請教律師方可。」 「韓明生說有辦法。」描紅細聲答。 「你不比台青,姨媽姑爹一大堆,你要自己處處留神,步步為營。」 「知道。」 她笑:「不過我相信韓某會安排得妥妥當當。」 尹白拉開抽屜,寫了張廿元支票,寄到卡片上的姓名地址去。 描紅問:「台青就這樣一走了之?」她與她剛有新的瞭解,頗感依戀。 「不會的,總還得有些繁文縟節,請客辭行之類。」 不出尹白所料,第二天台青的電話就來了,語氣輕快,邀請「三叔一家以及描紅晚宴」。 沈先生聽畢,沉吟一下,「既是孩子來請,孩子們去。」 尹白笑,「太小器了。」 「醫生囑我休養,大熱天也不便外出尋歡作樂。」 尹白只得依言覆了台青。 誰知台青率領母親舅舅上門問候,抬上一羅筐禮物,仍然沒聲價道謝。 尹白糊塗了,這究竟算是真心真意,還是虛情假意?若是爾虞我詐,為何要勞民傷財做這一出場戲,若是真情,又不該堆滿假笑假語。 尹白忽然明白了,原來大人由大人做戲,小孩由小孩做戲,人生本是一場場的戲。 演到後來,演技太過逼真,感情一時不能抽離,尹白看住二伯母落下淚來。 然後由尹白及描紅做代表出去吃飯。 在車裡,台青的舅舅忽然取出兩隻錦囊,分別遞給尹白描紅,「這是妹妹給你們的小小禮物。」 描紅意欲推辭,被尹白一個眼色阻止,兩人齊齊道謝,納入袋中。 台青輕輕說:「我在香港,渡過一生最難忘的暑假。」 她伸過手,分別握住尹白與描紅,尹白讓她握著,過一刻掙脫了,描紅卻沒有。 吃完飯到了鄭重道別的時刻,台青一直說:「姐姐,我們要不住通信,千萬不可疏懶。」 尹白點頭答允。 「還有,聯絡到其他姐妹,千萬通知我。」 經過十多分鐘的呢喃,尹白與描紅終於下了車,兩人不住搖手,看著台青輕裘快馬,剎那間去得無影無蹤。 尹白低著頭,問描紅:「去喝杯咖啡?」 正中描紅下懷。 尹白苦笑,「剛有瞭解,就要分手。」 描紅啜一口冰凍咖啡,深覺人生無常,低頭不語。 尹白掏出禮包,打開一看,見是名貴金錶一隻,連忙戴上,只覺伏手舒適,這只表,尹白與台青逛街時曾經指出來說過喜歡,沒想到台青緊記在心。 描紅也拆開來看她那一分,內容卻不一樣,是一疊簇新的美金現鈔。台青太會得送禮,什麼人需要什麼,觀察入微。 尹白轉動著腕表,忽然解嘲地想,這票生意做得過,包食宿兼介紹男友,相信眾姐妹不會吝嗇,這等大禮,她受之無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