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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台青悄悄說:「看到沒有?」 「讓描紅維持些私隱。」 「我怕她被騙。」 「看,你還是關心她的。」 「當然關心,她也是我姐姐。」 尹白吁出一口氣,「感謝上帝,總算承認了。」 過一會兒台青說:「有時我覺得我與她相似多過與你相似,姐姐,你太喜歡講英文。」 尹白笑,「那我把普通話練好些。」 「明明是國語,為什麼叫普通話。」 尹白笑著附和:「明明是旗袍,為什麼叫長衫。」 「對呀,明明是蛋糕,偏偏叫西餅。」 尹白分析:「都照台灣人的標準,其他地方的中國人要不高興的。」 兩人先淋浴上床。 台青猶自嘀咕:「誰把描紅叫出去?」 老實說,尹白也想知道。 參予社交生活是很正常的事,尹白生於斯長於斯,朋友網經過廿多年的編織、修補、精益求精,早已牢不可破,即使辭了工守在家中,消息往來不斷,十分熱鬧。 台青雖然獨自在港,又是另外一宗個案,她有紀敦木,這傢伙抵得過十個八個普通朋友。 描紅的生活最單調,所以尹白一直抽空陪她,也想過介紹異性給她,一則談不攏,二則快要動身西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照今日看來,描紅彷彿已經結識異性朋友。 大都會的人性複雜,台青的擔心並非無根,描紅雖然聰明伶俐,尹白還是有一定的顧慮。 台青問:「那人會不會是學生的家長?」 尹白笑,「待我套套她。」 學生走了,描紅仍坐在露台乘涼,尹白在她身後叫她一聲,描紅整個人彈跳起來。 尹白很直接的問:「有心事嗎?」 描紅也不隱瞞,「我想自己解決。」 「你不妨拿出來討論,我可是老香港,門檻精點,門路熟點。」 描紅低著頭。 尹白不敢勉強她,回房看幾頁書就睡了。 房間本不算小,但放了三張床,也就顯得擠逼,衣櫃在裡側,傭人躲懶,洗淨的內衣褲索性放當眼處,讓她們自己取用,因此亂得像學校宿舍,尹白並不介意,只覺熱鬧。 當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描紅一張床卻空著。 早上台青朦朧的問:「她在什麼地方立中宵,著了魔還是怎地。」 「噓。」 描紅進來,往床上一倒,用枕頭壓住面孔。 尹白要趕去醫院,無暇多說,換了衣服便偕母親出門。 一進病房,看見父親滿臉笑容,情況大佳,先放下一半心,但隨即注意到茶几上一大瓶雪白豐碩的百合花,那落地的一半心又吊上去。 母女異口同聲問:「什麼人送的?」 尹白無緣無故先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個白衣女郎,緊張得很。 誰知沈先生給她們一個意外的答案:「維奧麗沈來過了,真大體真討人喜歡,百忙中下午要上飛機還趕來看我。」 尹白微笑,到底是個國際聞名的人物。 沈太太已聽過女兒的報道,知道沈紫茵這個表侄女,一有話題,便與丈夫絮絮而談。 尹白乘空閒撥電話給韓明生,韓明生卻不在,尹白留了話,便回家陪妹妹。 女傭對她說:「二小姐先出去,隔了三五分鐘,三小姐也出了門。」 尹白一聽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禁好氣又好笑。 描紅當然是出去赴約,而台青這個小淘氣,分明是好奇心過於熾熱,盯梢而去,否則哪裡有這麼巧。 拆穿後又有一場大吵。 尹白取過泳衣去游泳。 她猜得不錯。 第十章 描紅躺下不到一會兒便起身淋浴,台青密切注意她的一舉一動,不用很敏感的人也看得出描紅心神恍惚到極點。 描紅一出門,台青就跟在她身後。 開頭還閃閃縮縮,十分鐘後,台青發覺就算大聲叫她,描紅也聽不見,於是笑咪咪地不徐不疾跟在描紅身後約三五公尺之遙。 描紅沒有叫車,附近有間清靜的咖啡館,平日去的多數是過一條街那間大學的學生,描紅想必是約了人在那裡等。 那人相當體貼呀,知道描紅人生地不熟,便挑選一個這樣的地方。 果然,描紅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進去。 台青躊躇了一會兒,既然到了這裡,不探一探廬山真面目實在心癢難搔,台青接踵而至。 咖啡室裡燈火比較暗,台青找到角落位子坐下,慢條斯理叫了杯冰茶,滿臉笑容,目光追蹤描紅的白襯衫,不錯,她對面的確坐著男伴。 慢著,台青看真了,驀然收斂笑意,不可能,台青握緊拳頭,忍不住霍地站起來。 台青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向描紅那張檯子走去。 假如坐在描紅面前的人是紀敦木,她都不會那麼震驚,座中兩人見有人走近,下意識抬起頭來,呆住。 台青什麼話都講不出來,過半晌,只說:「沈描紅,你怎麼對得起姐姐。」 不錯,握著描紅的手的人,是韓明生。 台青大惑不解,「你。」她指著韓君說:「你陷我姐姐手不義。」 可憐的尹白,可憐的尹白。 韓明生連忙站起來,「台青,你先請坐下。」 描紅臉色灰敗,一動不動。 台青紅著眼睛說:「描紅,你太離譜,你該想想尹白如何待你,你怎麼可以!」 描紅長歎口氣,「你說得對,台青,我不可以,韓明生,你聽見了?」 韓明生冷靜的答:「你們根本不瞭解尹白,她才不需要你們憐憫。」 台青雙眼瞪著韓明生。 只聽得韓君對描紅說:「尹白會諒解我們的。」 台青說:「不能因她大方面一再傷害她,尹白也是血肉之軀。」 韓明生忽然冷冷問台青:「這是你良心發現後的表態辭?」 台青像是被人摑了一巴掌,目瞪口呆,漸漸低下頭來。 對,她有什麼資格開口,當初她何嘗不以同一手法自尹白名下把紀敦木奪過來。 台青站起來,「對不起,是我多管閒事,你當我什麼都沒看見過,我不會說出去。」 描紅拉著台青,「你等等我,我們一起回去。」 台青不理她,一徑向前走。 描紅在身後叫:「台青,台青。」 台青轉過頭來,歎口氣,「你現在可明白我的處境了吧,此刻你不會再諷刺揶揄我了吧,偏偏他的現役女友會是尹白。」 描紅與台青坐在路邊的石登上。 台青說:「叫我倆怎麼回家見尹白呢,住她房穿她衣服吃她飯搶她男朋友,我們會不會禽獸不如?」 描紅不出聲,任由涼風打亂她的碎發,台青覺得她倆同病相憐,不禁握緊描紅的手。 描紅低低說:「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你仇視我。」 「你那些自卑感一點根據都沒有。」 描紅說:「我一向肯定你有偏見,視我如匪。」 台青忍不住說:「荒謬。」 過一會地描紅心灰意冷的說:「我想回上海算了。」 「胡說,千辛萬苦的出來,什麼成績都沒有,怎麼回去見江東父老?你還沒開始呢。」 「我不肯定熬得下去,這一兩個月的生活給我很大啟示,自費留學是不可能的事,造成你們龐大負擔,亦非我所願,同你跟尹白一樣,我的性格也帶點不羈、浪漫、驕傲,我不想一輩子坐在書桌前替孩子補習功課。」 台青說:「我父親願意支付你一切所需費用,對他來說,真是小事。」 描紅苦苦的笑,「可是,那樣我就抬不起頭來了。」 台青看住她,「你真的想回去?」 「將來再等機會,有志者,事竟成。」 「你這點倔脾氣,倒是再像尹白沒有。」 「我拿什麼同尹白比,真沒想到有這麼好的一個姐姐。」 「她不自私,她願意把最好的拿出來與我們分享。」 描紅說:「香港人一向慷慨,你也該知道歷年來他們探親時攜帶的禮品數目何等驚人。」 台青沉默。 「我一直沒敢問你,」描紅抬起頭來,「你與小紀,也很受一點壓力吧。」 台青無奈地坦誠相告:「當然,結婚,擺明對姐姐不起,不結婚,更加對姐姐不起,左右都是個罪人。」 描紅心中同情悠生,「這麼大的顧忌,仍在一起,你倆是相愛的吧。」 台青點點頭,惋惜地說:「誰在婚前沒有異性朋友,不幸他認識尹白在先,換是別的女孩子,十個八個也不相干。」 台青講的,正是描紅此刻的處境。 更難的一層是,描紅看得出,尹白重視韓明生,遠遠超過紀敦木。 想到這裡,描紅不禁萬念俱灰。 她一心一意圖上進報答尹白,沒想到半途殺出一件這樣的奇事。 內心似被蟲蟻啃咬,說不出的痛苦。 「回去吧,我們不能在這裡坐通宵。」台青說。 描紅摸摸胃部,「肚子也餓了。」 一個人,倘若不用擔心飽與饑的問題,相信容易維持尊嚴。 「台青,」她懇求,「請你為我暫時保持緘默。」 「你放心。」 她們回到家,尹白來開的門,一臉笑容,打趣地問:「我有無看錯,到什麼地方去握手言歡來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