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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小習慣因大事而更改。 這一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電話居然又響起來。 尹白略有猶疑,會不會是老闆提早發作? 她即時回答。 那邊說:「等啤酒喝的人快死於口渴。」 連聲音都相似,充滿笑意,他們如一個師傅調教出來。 尹白萬分感慨,馬上有種歷盡滄桑的感覺。 一定要從頭再來嗎,非得重新開始嗎? 尹白完全瞭解,為什麼有些人離了婚之後永遠不再重提舊事。 尹白用手托住頭,不知如何措詞。 「喂,喂?」 她終於說:「五點半,鷹獅、」 「不,你答應付我利息,六時正晚飯兼跳舞。」 「七點半吧。」討價還價,「讓我回家換衣服。」 那邊已經像皇恩大赦一樣,忙不迭答應下來。 這個遊戲,尹白並不陌生,她已經全盤玩過,像對付電子遊戲機一樣,熟習之後,幾時進幾時退,對方會得在什麼時候躊躇一下,以致她有機可乘,她自己的弱點在什麼地方,應該額外留神,統統一清二楚,已經沒有新鮮感。 開頭玩的時候,簡直廢寢忘餐,現在,純粹是為著消磨時間。 想對方的感覺也一定類同吧。 真不是人才,一下子就累了。 許多強壯的女性,再接再勵,永不言倦。 那天下班下得特別晚,卸了妝,皮膚有點疲態,尹白實在不忍心再把粉抹上去,對著鏡子,有點後悔答應了人家約會。 沈太太進房來叫她:「尹白,你父親有話要說。」 沈先生宣佈:「你大伯伯來信,描紅已找到學校收她。」 尹白心身雖然疲勞,聽到這個消息,不禁綻出一絲笑容,「在哪裡?」 「看來你們三姐妹會在加拿大英屬哥倫布比亞省會面。」 「太好了」 沈太太卻說:「且慢高興,描紅尚欠三萬美金保證金。」 尹白不禁問:「對,費用由誰負擔?」 她父親微笑,「不是你嗎?我們親口聽見你拍胸口應允下來。」 尹白立刻說:「保證金由我來墊付,人可以住我們家,至於學費嘛……」 「描紅說她願意半工半讀。」 尹白搖搖頭,「學費那麼貴,功課那麼緊,時間與精力上沒有可能辦得到。」 半工半讀不是玩笑事,尹白不止一次聽人說,內地學生為了籌學費,長期抗戰做體力勞動,訴苦的時候,抱怨每天洗十二小時盤碗比勞改還要痛苦。 描紅看樣子也被大伯伯養得很驕縱,全然不像個可以長期應付粗活的人。 尹白想起她留英時期其中一個冬天,因看中件羽絨大衣,不好意思向家裡要錢,於是跑到唐人街餐館去做了兩星期女侍應,捱得損手爛腳,取到薪水咬緊牙關去買了大衣,始終沒捨得穿。 還有後遺症:事後她發覺腳漲大了半號,肯定是那個星期踏破鐵鞋的結果,還有,頭髮裡那股油膩氣像是永遠沒洗清過。 況且,那樣的外快,也不是時時找得到的。 沈太太說:「公務員的退休金有限,我們只能出一半學費,餘者還得靠小姑娘自己努力。」 尹白說:「我來負擔,我可以找工作。」 沈先生詫異:「我以為你想念法律。」 「計劃暫時擱置好了。」 沈氏夫婦面面相覷,「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認識的沈尹白到什麼地方去了,從前她白鞋被雨水沾污都要抱怨上天對她不公平。」 尹白啼笑皆非,「我從來未試過那般無理的取鬧。」 沈先生哈出冷笑:「嘿!不知誰的座右名。揚言人貴自愛,不必愛人。」 尹白不理,「請告訴大伯伯,描紅留學事不成問題。」 「你做她擔保人?」 「我已過甘一歲,有正當職業,品格良好,自有資格具保。」 沈太太說:「尹白,你可要記得一句話。」 尹白回頭嫣然一笑,「我知道:施恩莫望報。」 她回房去換衣服。 沈太太問丈夫:「可記得她幼時如何苦苦哀求要一個妹妹?」 沈先生點頭。 「今日她如願以償,但願妹妹一般愛她。」 門鈴一響,沈先生親自應門,他與訪者同時一呆。 韓明生沒料到時髦的沈尹白居然還與父母同住。 沈先生則猜不到舊人剛去,新人已上門應徵。 但兩位男士隨即高興起來,寒暄一番,坐下等尹白出來。 尹白在房內聽見聲響,只套上一件花裙,便前來招呼客人。 韓明生一抬頭,看到日間英姿勃發的女同事已除下戎裝,倚在門口,臉容略見憔悴,只抹了一點紫色口紅,彷彿有點心事,無意間把女性溫柔一面露出,他情不自禁呆視尹白。 沈太太留他倆在家吃飯,尹白沒有答應,取過手袋,便與韓明生外出。 尹白建議找一家隨便點的館子。 她有意跳過裝模作樣的第一階段。 韓明生的實力比紀敦木強大,但外型上輸了些許。 大約大了三兩歲,態度也比較穩重,第一次約會尹白就感覺與他在一起非常舒服。 這是一個新發現兼新收穫。 是夜還有意外之喜,說起來,韓父還是沈先生的師兄,也在政府機關任過職。 尹白覺得韓明生溫文爾雅,她不介意再次出來。 回家時,尹白的精神反而比離家時好一點。 沈先生在寫信,尹白趨向前問:「彼時建築署可有一位韓先生?」 沈先生想一想,「是有這麼一個人,娶的是我們最漂亮的女同事,不過早已經回國去了,嗯,難道——」 尹白笑,「世界是有點細小。」 沈先生一怔。 沒想到仍然是混血兒。 他不忍掃尹白的興,便機靈地說:「原來是自己人。」 沈先生想遠了,心中嘀咕,將來小外孫出生,會不會雪雪白皮膚,似牛奶缸裡撈出來的小外國人? 看樣子他們不會這麼快結婚,樂得大方,暫且眼開眼閉。 沈先生放下筆,也難怪尹白想對描紅盡一點心意,當年三兄弟抽籤決定去留,總得有一個留下照顧父母,結果老二老三中了簽。 假如他沒抽到,尹白就是描紅了。 命運這件事,真是無話可說。 如今台青的環境最富裕,尹白自己有能力,描紅就吃力一點。 是應該助一臂之力。 沈先生熄掉檯燈。 三個星期後,他們收到掛號寄來的移民入境許可證,限期最後一天為翌年六月四日。 這次行動已經籌備兩年,一切在意料之中,但生活總有意外,沒想到是描紅已經批准南下。 這次,尹白肯定要勻出一半房間來。 明明早已有心理準備,待真正開口辭職的時候,尹白還是覺得惆悵。 消息一下子傳開,下午,韓明生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她不出聲。 尹白攤攤手,「我記得跟你說過我會走。」 「我知道,但聽起來是一回事,等你真的要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尹白完全明白。 「幾月?」 「我們將在冬季出發。」 「我會來看你。」 尹白沒想到他會有這個表示,心中十分喜悅。 「那份報告六個月內可以完成,」韓明生說:「做完一宗那麼辛苦的大事,暫時休息也是應該,你說可是。」 尹白笑答:「呵是,是得很。」 「那麼,我就在你們家附近的露易斯湖休息三兩個月,順道看看有無適合的工作,你說可好。」 尹白仍是笑,「好,當然好。」 「既然無人反對,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說罷他便走開,什麼要求都沒有,尹白卻更加敬重他。 下班後,尹白留在辦公室裡,吃一隻蘋果當點心,把大學章程取出細閱。 科目種類之多,超乎想像,令人神往,做一個職業學生,讀完一科又一科,應是最佳生活方式。 尹白數一數,粗略地算,便包括建築、商管、牙科、教育、工程、法律、圖書管理、醫、音樂、護理、配藥、社工……總有一門能使她沉醉其中。 「尹白。」 她抬起頭來,呆住在座位上。 站在她面前的是紀敦木。仍然是皺皺的西裝,英俊的面孔,吊兒郎當的神情,關切的眼神。 他一張嘴便問:「你要離開我們?」 「我以為兩年前你就曉得這件事。」 「我總不相信這一天會真的發生。」 他仍然關心,尹白想。 他藉機問:「尹白,我們仍是朋友不是?」 尹白答:「你我並無足夠理由成為敵人。」 小紀鬆口氣坐在尹白對面,取走一枝鉛筆把玩。 尹白笑問:「你的台北攻勢進展如何?」 小紀看尹白一眼,不作聲。 尹白打趣他,「紀敦木也會怕難為情?」 「不,有犯罪的感覺:你一點都不怪我。」 尹白故作輕鬆,「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們兩人齊齊叫我一聲姐姐。」 小紀長歎一聲,「也許失去這位姐姐是我終身遺憾的事。」 尹白微笑「你已作出選擇,紀,別再往回想。」 「尹白——」 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尹白連忙立起來,「我給你們介紹。」她過去站在韓明生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