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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頁 亦舒 曉陽已被她那怕寂寞的老闆拖住應酬各路嘉賓達八小時之久,在這之前,她又連續工作了八小時。 到十二點多,客人都散盡,老闆忽然收斂笑容,對她似條狗般道:「你,留下,有話跟你說。」 曉陽坐著聽她訓話,又捱了兩個鐘頭。 天長地久,那三幅被曉陽已聽過七千次之多,悶得她幾乎哭。 幸虧,老闆也是人,也會疲倦,她終於打一個呵欠,令曉陽走。 曉陽已經虛脫。 好不容易熬到家,丈夫又對她說出這番話。 她沒有力氣再表示什麼,她牽牽咀角,「好,你說什麼就什麼,你看著辦吧。 她蹣跚上樓去。 林啟蘇不忍,「曉陽——」 「不要叫醒我,我明天上午沒有約會。」 都認了,還管誰對抑或誰錯呢,第二天起來,精神飽滿,第一件事便是查查銀行存款倒底有多少,才能計劃將來的新生活。 她一聲不響的睡了。 小陽輕輕說:「我坐在嫣媽床沿,她一點不發覺,她不知有多累。」 曉敏雙目潤濕。 「沒多久,天就亮了,父親收拾一隻箱子,駕車離去,他不知從頭到尾我都在一旁窺看。」 「你母親呢。」 「她現在公司。」 曉敏吐出一口濁氣。 「真不知道是誰的錯,」小陽惋惜,「他們苦幹了這麼些年。」連孩子都知道不容易。 「你能照顧自己?」 「可以到極點,但是,阿姨,你要不要來陪我媽?」 曉敏搖搖頭,「你該知道她那脾氣:好強好勝,天塌了還嚷痛快痛快,這德性坑了她。」曉敏心疼。 小陽低下頭。 「你越快返回學校越好,大人的事,你最好置身度外。」曉敏怕外甥女聽不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陽卻點點頭。 「我送你回課室去。」 「我不能曠一天課?」小陽有點失望,阿姨比母親更嚴。 「一開始就會似骨牌般直倒塌下來,一天是曠課,兩天亦是曠課,乾脆不用上學。」 曉敏套上衣服,換轉話題,「在學校裡,你有無遭遇不友善態度?」 「你指白人對我們?」 曉敏點點頭。 「白人還不夠數目,我班共廿七名學生,十七名已是華人。」 曉敏駭笑。 小陽到了學校,只錯過一節英文,曉敏看著她進班房,給小女孩一個飛吻。 小陽一進去,曉敏的頭就抵在駕駛盤上,重得不能夠再次移動。 要過不知道多久,她才抬起頭來,把車子駛到四季酒店。 不出她所料,曉陽正與同事午膳.神色自若,除出一雙黑眼圈,不見任何端倪。 見到曉敏,曉陽作大吃一驚狀,「你走錯地方了,妹妹,你應該往美容院去洗心革面。」隨即招呼她坐。 同事們喝完咖啡散場,剩下姐妹倆。 曉陽安慰妹妹,「並不是天盡頭,不要擔心。」 「你打算怎麼樣,」曉敏問。 「我已經拿到護照。」 「不錯。」 「我想回香港。」 曉敏真正意外,曉陽一向是家裡的革命先鋒,事事比人早走一步,春江的水暖和還是寒冷,她頭一個知道。 這次,她的新招又令曉敏詫異。 「不是叫我們滾回香港去嗎,」曉陽笑笑,「我最聽話不過。」 曉敏發覺曉陽真正聰明。 護身符已經到手,身邊的財產幾乎一兌六倍六,還不回去,留在此地,幹什麼。 「香港人多些,社交範圍也廣,趁還沒成老太婆,再碰碰運氣。」她笑。 「小陽呢。」 「仍住在大房子裡呵,每天下午有菲津賓工人來幫她打點細節,放假可回港探我。」 「這些都是你在一個上午盤算出來的,」 「才怪,」曉陽苦笑,「林啟蘇有女人的事我知道有半年以上,沒有後路,多說無益。」 「那女人從什麼地方來?」 「別看經人家,」曉陽一如講別人的事,「人家早十年就自台南遷徙到三藩市近郊蒙特利公園,家裡開超級市場,本人也受過大學教育,對林啟蘇好得不得了,端的有財有貌。」 曉敏忍不住諷刺地說:「那多好。」 曉陽非常幽默,「可不是。」 曉敏見她處理得這麼妥當,不禁放下一顆心。 她姐姐說,「我也喝過酒,我也以工作麻醉自己,到頭來醫不好,現在發覺離婚才是最好的手術,正如一位大作家所說,我愉快地結束了一股不愉快的婚姻。」 「什麼時候回去,」 「母親六十大壽快要到了,正好及時慶祝一下,你呢,至要緊混夠日子去唱國歌,然後才有資格決定去留。」 「是是是是是。」曉敏唯唯諾諾,畢恭畢敬。 「你這隻小猢猻。」曉陽直罵她。 曉敏忽然握緊姐姐的手。 曉陽撐了那麼久,也露出真情來,她眼神茫然,又要結束原有生活方式,又要再次奮鬥,闖出新路,太多的未知數,怎麼會不彷徨。 只聽得曉敏說:「你走了我更加寂寞。」 「小姐,也許可以逼使你快快找個異性對象。」 「我怕。」 「怕什麼,有點事做,總比閒得慌好,」曉陽的態度另樹一幟,「戀愛了、吵架了、分手了,另結新歡,再度約會,又不對勁,鬧個三角,一拍兩散,休息半晌,又次出動,越戰越勇,終成眷屬,旋告分手……這樣才多姿多采。」 曉敏駭笑。 「別以為坐著乾等時間不會過,一樣白了少年頭,幹嗎放棄豐盛人生,你又喜愛寫作,生活一片空白,寫什麼,一較量就輸,哭哭笑笑,日子容易過,當然吃苦,但也有好辰光,你想想是不是。」這番話,細細碎碎,都揉進曉敏的心裡去。 「如此說來,你不後悔?」 「你叫我說感激林啟蘇呢,我實在出不了口,但是你叫我懊惱,我又沒空,我們未必大方到可以做朋友,又不致反臉成仇,你說,曉敏,這種溫吞水感情是否早該結束為上,噫,讓老媽曉得了,又該說我對你有不良影響。」她苦笑。 「我只怕你痛苦。」 「不,我不痛。」 「那好,」曉敏說 「回到香港,我會買七件狄奧貂皮每天換一件,一周不重複,多快活。」 初到貴境,曉陽見下雪,披上皮革,在街上,硬是給一個洋人拍肩膀,聽他冷冷的訓詞,「女士,把他人的皮穿在身上是極之不道德行為盼你自律。」 香港沒有這種神經漢。 人都來不及保證,還管動物呢。 曉敏說:「你也該鬆口氣了。」 聽到姐姐的剖白,曉敏情緒平定下來,她們在酒店門口擁抱一下,各自打道回府。 傳真機上有消息在等曉敏。 「已平安抵港,胡小平致電,又關於你的新友范裡,請面談.有消息告訴你,我已經肯定她是誰。」 曉敏啼笑皆非。 是誰,會是誰,會是哪個富商的情人,抑或是馬泰哈里再生? 女子長得好些就活該倒霉,每個人都覺得她面熟,每一個人都有興趣,每個人都想打聽她的過去。 曉敏連忙撕掉胡小平的訊息,留在那裡,萬一范裡上來看見了,有損友誼。 她看看時間,咦,正好是他那邊清晨,吵醒他也好。 電話接過去,鈴聲響了又響,沒人聽,嘿,他還沒到家呢,生活多風流。 曉敏放下電話.趕往補習班上課。 學生流動性太強,與開課時幾乎沒有一張面孔相同,曉敏留意到,只有一個年輕人,永不缺課,專致學習。她獎過一本字典給他。 可惜,也最令人難過的是,用功的好學生往往資質最差,那年輕人至今連廿六個方塊字母的音都發不清楚,曉敏早已把他放棄。 做老師真不容易,試想想長年累月對著同樣的筆記,悶死人,職業病是養成「你明不明白」與「你知不知道」這種討厭的口頭禪。 學期結束,曉敏決定不再繼續,不肯教人,就得給人教,否則的話,白白浪費寶貴時間。 到大學取章程的時候,順帶問一問郭劍波的下落。 他在羅勃臣堂的演講廳。 曉敏輕輕掩進,坐在邊座,沒有人注意到她。 一看不禁一怔,郭劍波竟不羈地坐在檯子上,雙手舞動,正在朗誦耳熱能詳的空洞人,他的魅力發揮到淋漓盡致,學生們全神貫注地看他演繹。 什麼都靠攝魂大法,曉敏莞爾,賣人壽保險、演戲、寫小說、演講……目的是要戰勝群眾的意志力,理直氣壯嬴取他們的歡心。 很明顯,無論郭劍波、顧曉陽、胡小平,都是成功例子,曉敏自歎弗如,不過,她解嘲地想,總得有普通人當觀眾呀。 曉敏目光四處探索,她在找范裡,不見人,輕輕鬆口氣。 小器,不,只是好奇。 小郭終於朗誦完畢,縱身下台,曉敏聽見前座的同學笑說:「去年的英語系學生說郭臣最精采便是這個表演。」 「年年如此,」另一個答:「也難為他了。」 「可惜口音不純。」 「別忘記艾略脫是美國人。」 「英裔美藉。」另一個說。 曉敏感喟,吃任何一行飯都越來越不容易。 | |||||||||